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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药罐被端起,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天工府在调查了。你们太乙那四个弟子身手和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他们去做了。我给不渡传了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个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但护个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起身,拉开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了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他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了啊。
    苍生就是个沼泽,谁进谁喘息不得。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个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他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了。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个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他吧。
    清风携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想说,你黄连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长深刻的眉眼。恍惚间,想起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个人还在等着你带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他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他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天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于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于膝盖放着。出于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他习惯佩刀带剑,但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个世上,敢且愿意毫无戒备地饮下他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个。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开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气息封锁的天池山,问。
    陆净点头,他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开,毫不客气地分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听他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得,他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他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了,便如曾经以巫傩降天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天神发现。
    能吧,不渡和尚说,挠了挠头,再不能就该疯了。
    陆净苦笑:你觉得他现在没疯?
    不渡和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娇万宠着,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亦赤诚爱我撑起一个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他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个疯了,一个入魔。
    总归是找到了。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四处除了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他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了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个,从头来过。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他,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个字每个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灵识,他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他还记得,记得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个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开,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新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新聚集,拖着他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个人一起堕落。
    是他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开了。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开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开。
    他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想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他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得他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于泥间?
    仇薄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已然平静了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他慢慢说。
    声音和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天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红衣飘拂起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开,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了。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头,漆黑的长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他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得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
    第127章 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夜色笼罩大地。
    陆净缓缓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中退出来, 睁开眼,就是不断落下的飞絮。
    晚风不大, 雪落的轨迹就和雨落的轨迹重叠在一起。白天的变故被城祝司暂时封锁了,梅城的人们只知道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么一个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脚的房屋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投出来,被雪模糊成一团一团。
    远远看, 好像一颗颗星星落在地面。
    陆净怔怔地望着雪中的灯火。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转了。
    在清洲有个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师祖,离家出走的药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阁少阁主, 被驱逐出城祝司的无名小子,还有伪装了身份默默注视太乙小师祖的十巫之首。
    红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树梢。
    手提太一剑。
    他说, 他见过天上星辰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 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 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发愣, 问道。
    不渡, 陆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 会多亮?
    会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随山脉起伏,灰瓦白墙, 连排成片,顺雪水汇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灯火就好似一条条星辰汇聚成的带子,散落在人间。或明或暗的灯火蜿蜒向很远的地方,渐远渐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进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头,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灯,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点灯笼。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小孩子爬到树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连在一起,如龙如蛇。
    陆净不出声,听他说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人们与妖灵爱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没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墙之后。
    真好啊。
    一定会很好。
    沉默了一会,陆净将视线转回到天池山脚的城池上:不渡,有时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没有开口,等他往下说。
    十二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妖,杀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觉得,其实人和妖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人还要更可怕一点。妖的爱恨太过极端,人的贪欲太过难以估量。陆净低头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会觉得害怕处理了一个百弓庄,在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十个百个,千个百弓庄。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清不干净。
    纷争无休,苦海无涯。
    他们真的能让天空布满星辰吗?
    如今,连天道也坠了魔,好像就是在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陋的。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经这么努力了,最后却又回到原点。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净,无烦亦无忧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挠了挠头皮,正经了一些,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怎么捡到我的没?
    陆净一思索,发现还真没听这家伙显摆过。
    我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其实是从圣莲里把我带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见地不嬉皮笑脸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洁净出尘,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莲池里。
    陆净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种信仰,一时间连感伤世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你爹是莲花还是你娘是莲花?我操,你竟然还是个莲花精!话本里不是说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长得还很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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