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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下,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手?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说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事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后,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手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后,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这些刀剑,这些术法,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多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小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多到这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这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下,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下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多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手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手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定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后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几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此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下大了。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后,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这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何,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几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小孩子的涂鸦这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小小私塾学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几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学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陆净看了眼因为天冷缩成一团的孩子,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以陆净如今的眼力,不难看出北葛子晋气脉极度空浮,一身修为好似竹篮盛水,去了十之八九,残存下的一丝也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而当初在杻阳山,北葛子晋可是能与大妖月母交手的,虽然其中有鬼谷大阵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见出他的实力非凡。
    修为吗?北葛子晋往瓦罐里再加了点水,盖上盖子,没什么用处,也就废了。
    陆净心说修为哪里会因为没什么用处就废了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后,百氏与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图谋暴露,又加上往日行事骄横,太乙重返空桑后,百氏遗族散往四方,寻仇与憎恶的人恐怕不会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葛子晋摇摇头:陆公子误会了,修为是我自己废的。
    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实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手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说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行?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行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事没有修为就尚要将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北葛子晋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说。
    陆净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私塾的样子,最终说: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这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学识,去学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这么做,北葛子晋说,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放到一边等它凉下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法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学历法?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下,我听说,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此之前,我想过将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后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多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
    北葛子晋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说着,北葛子晋笑了笑:说来惭愧,传扬历法,授民以时,本来就是百氏之职,当初神君就是为此立的空桑。只是
    只是后来空桑的历官演变成了牧天氏,造福万灵人物相生的《天筹》成了绞在十二洲脖颈上的牟利之锁。
    这些不用他说,陆净也知道。
    历象关乎民时,即上应飞禽走兽的物候迁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农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时令,无以成众生,是故昔年神君亲撰《天筹》,好让人们知道何时虫蛰,何时雨及,虫蛰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与候相齐,人与百兽万禽相生,时序因此流转,万物因此承德神君当初希望的应该就是天下人人都知历法,人人都能齐物候而丰寒年。北葛子晋低声问,这也是我们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陆净没有说话。
    冬至到了。子晋望向院外,轻声说。
    天寒而雪。
    远远的,城祝司的钟声响了。
    钟声在风雪中传开。
    小粥铺的棚已经化作齑粉,大如斗的雪花垂直坠落。
    破碎的桌与倾倒的酒横亘在中间,一地狼藉。神君还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语,只能把爱和恨熔铸在一起,铸成双刃的刀剑,割开皮肉与骨头,让血沥沥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岛再怎么憎恶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万载有余。牧狄冷冷地开口,不去管伤口,欠你的,我们妖族还了,现在该你还欠我们妖族的。还完了,就从此两不亏欠,再不相干。
    神君拭去血迹,垂下手。
    他说:
    好。
    城祝司钟声十二响。
    游子自城门而入,归心如箭地回家团聚。马车车轮碾过大街小巷,扬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过一地狼藉,与黑氅红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一个向前,一个留守。
    谁也没回头。
    梅城里,相好的知交在街头巷尾重逢,大笑着相拥,妻子与丈夫在门口执手,即又笑又哭地往里走,老人拄着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们又笑又闹到处都在上演欢欢喜喜的重逢,唯独老胡同里,早粥铺外一行孤零零的脚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木门嘎吱开了。
    胡老妪一手拉住小孙女,一手推开木门。
    她老了,又聋又哑,最近几年都靠孙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孙女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一老一小站在石阶上,望着只剩一个人的少年,小孙女仰头看奶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神君俯身,将一块金锭放到还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说,然后起身,也走进了风雪中。
    伞!您的伞!您的伞落下了!
    小丫头松开奶奶的衣角,嗒嗒跑下石阶,抱起靠在石阶旁的油纸伞,大声喊。
    神君没有回头。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将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远处,天池山的红梅被大雪模糊许多,今天山顶的雾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巍峨的天池山一刹苍然。
    神君也走远了。
    他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要倒下,可他依旧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头,旧友作新仇。
    城祝司的冬至钟声一停,城中家家户户全都忙活起来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株苍苍然的老梅树。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请龙剪的时节。
    所谓的龙剪,其实就是一把由飞龙收尾交缠成手柄的银色大剪刀。
    相传,很久以前,有银色的飞龙衔着梅花路过。
    银色的飞龙见山顶有一片湖,碧蓝得像天空的镜子,就停下来在湖中休息。飞龙喜欢这里,就松口让梅花落下。从龙口中落下的梅枝化为天池山顶的红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为山脚下各色各样的梅树,那是各家各户分别供奉的神梅。
    后来人们将照顾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干时用的剪刀铸造成飞龙的形状,以此纪念当初衔梅而来的飞龙。
    站好站好!别乱跑!
    妇人捧着温热的水出来,呵斥顽皮的孩子。
    过来洗手!
    平素再怎么溺爱孩子的母亲到这个时候也严厉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孩子们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过来,在母亲的监督下,一丝不苟地洗干净手。不仅是孩子,所有人都过来,把手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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