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鹿萧萧能一丝纰漏都不出地逼近御兽宗长老。
杀掉他,亦或者破掉鹤城核心阵法。
天应、玄机!
一旁原本要上前帮忙的娄江比小师弟更早发现局势的变化,停步一扫,高声点出几个阵法的关键地方。
阵中的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太乙宗黄毛小丫头的身法超出了他的预料,若真让她在娄江的指点下,破去鹤城阵法,那这枚城祝印,算是没有用了。
心念一转,御兽宗长老也顾不上什么太乙宗是不是仙门第一了,低喝一声,双手一张,城祝印光芒大作,冷蓝的光骤然收缩,成百上千道冷蓝的光线纵横交错,将他与鹿萧萧所处的方圆空间封锁。
□□大爷的!堪堪沉下气的小师弟破口大骂,萧萧小心!!
天罗地网。
阵光的骤变打了原本已经逐渐掌握节奏的鹿萧萧一个措手不及,一道冷光贯穿肩膀。她闷哼一声,脚步一停,眼看就要被两道交错而过的光击中。在小师弟紧张到极点的喊声中,一个转身,险而又险避开。
小丫头,御兽宗长老双手微微颤抖,悬浮在虚空中的城祝印也给他带来了很大负担,额头冷汗出现,你现在退出去,看在太乙宗和山海阁今夜相助的份上,老夫保证,不会再多做追究。
去你的
小师弟握着重刀,就要冲向光阵。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脸色苍白的娄江视线停在阵中背对他们的鹿萧萧身上,缓缓地摇了摇头: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等小师弟奋力要挣开,这是人能闯过去的?
相信你的同伴。娄江沉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那里面夹杂着风和雨,夹杂着十二年前的烛南风暴他在此之前,不认识鹿萧萧,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但背对他们的少女脊背笔直,让他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同样是大火,同样是漆黑的夜晚,同样宛若不可对抗的力量,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狂奔在烛南的雨夜里。
断后的陆十一,开道的不渡和尚。
昏迷的仇薄灯,随时会爆发的魔障。
相信你的同伴
相信他们一定可以!
她没放弃。
所以,我们也不要放弃。
鹿萧萧没听见娄江和小师弟的声音,也没听见御兽宗长老惺惺作态的劝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眼前光芒纵横,印照在她的瞳孔里。
萧萧,你不能害怕,不能只想着怎么避开,你要和它们一起起舞。
石竹在呼吸,竹叶在呼吸。竹林无处不在。
你要学会
和它们一起起舞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她一生看守竹林的爷爷。老人不是修士,只是个守竹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能在竹林中往返穿梭,片叶不沾。她拜入太乙宗后,修仙数年,获准下山时兴冲冲地返回竹城,想和爷爷再比一比。
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她能够在竹林中来去自如,能够不碰到任何一枝细枝,却没办法像爷爷那样,避开所有竹叶。
世界消失了,只剩下风和感知。
竹神在我们心底,哪怕你走得在远,它也一直在那里。
一座城养出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它分离,我们都是它的呼吸。离开竹城,只是为了替竹神去看看这个世界,做它的双脚与双手。
你在哪里,竹神在哪里。
黑暗中无数竹笋破土而出,替代那些纵横交错的光芒。无数风中飘落,无处不在的竹叶。横飞的竹叶,竖直的竹干,斜生的竹枝不要害怕,你要把自己变成一片竹叶,要与它们一起跳舞!
她闭上眼。
起舞!
遥远的东洲。竹城。
竹林没有风,竹林却在舞动,沙沙作响,竹子柔韧的枝条上下起伏,仿佛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竹稍上,轻易起落。
天
涨红脸,想从娄江手下挣扎出来的小师弟突然愣住了。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冷蓝的天罗地网中,紫衣女孩在跳舞!
是的。是跳舞。
因为除了这个词,小师弟再找不出第二词来形容鹿萧萧的身影,她是如此轻灵,如此不可思议,你看她此时此刻的身形,不会觉得那些光线是致命的阵纹,而会觉得那些光线只是框定舞者足尖的线。
舞者的身影,单薄而又富有生机。
像
像雨中的劲竹,像随风的竹叶!
风。
不知道什么时候,鹿萧萧身边出现了细风,她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衣袂在风中翻飞。新鲜的空气灌进她的肺腑,筋脉血管中流动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力量那是属于竹子的力量。
一座城,神与人的联系,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切断。
扎根于血脉,扎根于魂魄。
扎根于呼吸!
大火与黑烟席卷,鹿萧萧在风中猛然睁眼。
拔剑!
东洲,竹城。
竹子沙沙。
守竹人抬起头,笑着问:竹神,又是哪个小家伙在外面闯荡啊?
竹林不会说话,竹神也不会说话,但整片竹林都在起伏,竹冠如潮如浪,竹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守竹林是个年轻人。
上一任老守竹人在两年前病逝,死后就葬在竹林里。这也是竹城的习惯,竹城的人死后会举行火礼,然后把烧出来的骨灰埋在一株竹子下。等来年,惊蛰大地,春雨中,就会有竹笋从葬骨的地方钻出,在细密中挺拔成的新竹。
老守竹人重病的时候,把竹城的诸多规矩和传说,一一讲给年轻的守竹人听。
有些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些是从未听闻的。
甚至听起来,有些像是老守竹人的臆想。
因为他说,城神和城人的关系,是一生的,是不会被切断的,只要你心里还有竹神,那不管你在哪里,竹林都会庇佑你。你看,有些时候,竹林里明明没有风,有的竹子却还在动,那是竹神在庇佑远行的人。
他听得好笑,就问:那要是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呢?难道说竹城的人,人人遭难吗?
老守竹人郑重道: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要么就是竹城要遇大劫难,竹神们在全力以赴地消除劫难。要么就是,哪个竹城的儿女,要做什么大事,什么让竹神全都认可的大事,它们要帮她。
初听时不以为意,可等他自己真正开始守竹林,渐渐地,却发现了许多温柔。
竹神无声的坚韧与温柔。
无雨无风时,明明没有虫病,却忽然折断的脆竹,几年后返回竹城的城人,却在闲谈中提起,他曾经掉下山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撑了自己一下,奇怪地险死还生太多太多的事情,渐渐地,年轻的守竹人相信,老守竹人说的话是真的。
哪怕城人远离东洲,竹神也在庇佑它的孩子。
竹叶飞舞。
年轻的守竹人夹住竹叶,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刚吹出一个音,就看见,整片竹林一起。
无风自动!
竹神?!守竹人惊愕地站起身。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怔了片刻,守竹人猛地想起老前辈的话,急急忙忙地拔腿往外跑,想要去找城祝大人。不管竹林是因为什么原因无风自动,都是一件大事!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刚刚传进耳中,年轻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气冻住了一般。身为守竹人,他几乎对竹林的变化了如指掌,否则也没办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闯祸的小孩子,但是这道叹息传出之前,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是谁?
守竹人被冻得浑身僵硬,手指艰难地探向腰间的一块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一张妩媚冷艳的脸自幽暗的竹林中缓缓浮现。
幽蓝的裙摆就像某种鸟类的翎羽,优雅美丽地拖在地面。她出现的瞬间,整片竹林骤然狂风大作,却不是真的风起,而是竹林剧烈摇晃,生生刮起的大风。
月母!
自晦明之夜后,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来,不仅是十二洲的仙门,甚至连三十六岛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太乙宗与巫族的寥寥几人知道,她失踪前,曾单独与神君见过一面。如今,鹤城变动,西洲风波云涌,她出现在了东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脚步。
不用这么紧张,她说,一个小姑娘,我还不至于为难她。
竹林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竹叶仍在不断落下。
月母一挥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后在空地上坐了下来。她屈起膝盖,双手环抱,头枕在手臂上。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忽然稚气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隐约间,有些像个孤独的小姑娘。
你们记得那么多人,却不记得我了么?她幽幽地问,连你们也跟他一样?
竹林忽然一片寂静。
很久以前,蓝羽双翼的女孩,学得还很笨拙,跌跌撞撞地从一株竹子顶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顶端。摔得丧气了,就干脆抱着竹稍,往下看,发现竹林中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的神,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间变成漂亮的拱桥,他将小巧的拱桥往虚空一掷,人间的某处,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桥。
蓝羽女孩想,他可厉害。
后来才知道,他是云中的神君。
一片竹叶落到月母肩膀上,轻轻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叶,放到唇边,吹出一首凄凉的小调。
爱恨都说尽了。
只剩下惘然,无边的惘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竹林再次剧烈摇晃,声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名名披甲的战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随风拂动。
竹叶吹出的小调骤然停止,月母没有回头,但神情骤然却变了,重新变得冰冷狠厉:你不去策划西洲的大动作,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怕御兽宗的那些蠢货把事情搞砸?
御兽宗身形略显虚幻的怀宁君走出昏暗,闻言低声笑了一下,其实他们是输是赢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打起来就行,而不论是西海海妖,还是御兽宗,都已经无法悬崖勒马了,地火蕴积已久便纵是神君在,也无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么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诸位魔神试图挑战你的地位,却还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游?
不用这么看我。怀宁君说,天道坠魔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进攻。
我们只需要等待。
等待一场人间内战。
一个巨大的沙盘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势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错落山峰与河流之间,星星点点,像个巨大的棋盘。眼下,许多棋子正在燃烧,腾出袅袅烽火。
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
御兽宗宗主庄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长老与诸位太上长老围绕沙盘落座。
御兽宗主峰大殿被顾轻水那自古海而来一剑毁了,无渊剑至今仍插在峰顶,上面附着的剑意太过凌厉。便是几位太上长老出手,也无法在不损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将它取走一旦随意拔出,剑中剑意将垂直贯落,将整座主峰劈开。
无奈之下,不得不让它留于原地,只使了个障眼法,将它稍做遮掩。
城神暴动,坠为渴血大妖,弑杀无辜,涂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难,庄旋道,诸多城池的情况已经通知下去了。
烛照在他脸上。
光影幽暗。
诸事已俱。
暗流,旋涡。
四面八方都是冲击。
庄九烛划动手臂,竭尽全力地对抗寒冷彻骨的洋流。那天飞舟上撞见血案现场,作为一名向来不善动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头撞破甲板,跳进琉璃海他水性极佳,又重得惊人,一口气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么叫大海捞针。
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还在不在头顶,只能摸索着,逆海流游。
庄九烛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支撑他滑动双臂的念头只有一个:
得赶回宗!
得跟赶紧师父和师兄汇报!
他是个只会仗师父剑圣名头,和师兄威风胡闹的纨绔没错,可他还不至于真的一点脑子都没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几天,尽管对他们指责御兽宗的话十分不服气,但到底梅城百弓庄地底的血海他也是亲眼瞧见了。
连运鹤粮的飞舟都出事了。一个阴谋。
一个巨大的阴谋将御兽宗,将西洲笼盖住了。
连他都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气一点点流失。
意识变得模糊,渐渐下沉。
刻了聆神阵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