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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
    箭雨风雷中,芸鲸鲸骨腾空而起,迎向自虚空奔出,转虚化实的兽群。
    女薎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在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在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可我们......
    不想在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种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可没人听见了。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在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
    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冬日跃起的太阳。
    果然
    女薎扣住冰夷铃,不在贸然上前与太乾师祖拼杀。
    她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起的银日,松开软剑,右手自虚空中握住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对面的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谷剑停了一下。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第161章 更天换柱
    鱼息鼎, 冰夷铃。
    两件源自远古时代神君赐予寒荒之族的祀器起出时,位于苌兰海峡、柏木海峡和洪斗海峡三条南下逃难交汇处的梅城, 地面陡然震动了起来。城楼牒垛的积雪簌簌而落。城门口,后边的人向前摔倒,前边的人被推攘着,一起塞进城门里。
    退后!退后!
    守城们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高喊,一边奋力展开双臂,将潮水一样内涌的人群强行拦下。
    骡马板车拥堵。
    人群攒动。
    强行接手梅城的山海阁在阁主左月生的命令下,封锁了梅城的其他三处大门。
    所有逃难的人们只能挤在这里, 尽管有山海阁弟子主持秩序,依旧塞得水泄不通。年迈的老人大部分死在长途跋涉,剩下的部分又在这一次推攘中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些母亲奋力把孩子举高,否则他们一转眼就会变成大人脚底一滩新的烂泥。但往往是母亲连同孩子一起, 被挤到在地,被上百双脚踩踏过去。
    天气酷寒。
    倒下的人流出的血很快结成冰, 无声无息。
    山海阁弟子额头满是冷汗。
    左月生命他们守视城门,表面是为了防止妖族和大荒奸细混入城中,可实际上, 他们心知肚明, 查路引、鉴正身都是虚的, 设城栅和门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控制进城难民的数量。
    眼下的梅城, 已经成了一个接收三方洪流,濒临崩溃的蓄水池。
    退后!出示路引!!山海阁弟子声嘶力竭。
    他不敢将所有难民全都放进梅城, 却也不敢直接将所有难民拒在城外, 那将使原本就喧哗的人群瞬间被引爆数以万计的难民, 哪怕其中的散修比例再小,汇聚起来冲击城门, 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啊!!!
    背着竹筐紧张呼喊的木匠惨叫一声,捂住咽喉,踉跄后退。
    扭曲的黑烟从地面腾起。
    黑烟中血肉模糊的尸体带着咔嚓咔嚓碎响的冰渣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活尸扑向人群,被踩碎的手指指节古怪弯曲,深深抓进血肉,野兽一样张口就咬。眨眼间,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活尸吃人了!活尸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拥挤在城门外的难民潮彻底暴/动。
    原本还算镇定的山海阁弟子此时头皮嗡一声,也炸了。他们同样第一次见到这等可怖的情景!常言道人死有魂,魂归瘴里,人死之后,除非有特殊手段,否则魂魄都会飘进瘴雾中。一直瘴月抵达,瘴雾封城,否则死魂野鬼万万不可能在城池周围出现。
    此时此刻,死魂入瘴这一条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他们眼前破碎了!
    一缕缕黑烟从地面升起,凄厉的哀哭穿透耳膜。
    死魂不归!人间已坠!
    冷静!冷静!不要推!!!不要挤!山海阁弟子一面祭起飞剑,斩杀不知为何忽然复生的死尸,一面高声试图稳定局面,山海阁阁主和佛宗佛子在城中!阁主和佛子肯定有办法清除秽气!超度亡魂!大家静一静啊!
    静你姥爷的!
    一头戴褐帻的散修手握短矛,手背青筋暴起,脸颊骇人地扭动。
    山海阁弟子捂住咽喉,颤抖屈指,想召回在人群中盘旋的飞剑。同守城门的其他山海弟子旋刀斩杀活尸,已然来不及相救。褐帻散修手臂一送,赤矛捅穿山海阁弟子的喉咙,矛尖从他的脖颈后冒出来。
    散修反手一抽,温热的血向上泼出,溅到城门栅栏上。
    茂嘉!
    余下山海弟子喊了一声,回身要擒赤矛散修。
    来啊!!!头戴褐帻的散修瞪红双眼,发了狂地挥舞赤矛,状如疯癫,来杀老子啊!老子早看清楚了!什么狗屁的山海阁!什么狗屁佛宗!全都是一个鸟样!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进梅城!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褐帻散修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矛挑开一柄飞剑,冲身撞向另一位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
    来啊!来杀你爷爷啊!
    厉风从后面袭来,刚冲出没两步的褐帻散修咚地一声,重重半跪跪倒在地。咔嚓咔嚓,喉咙破了一个大洞的山海弟子脸色青紫,眼睛全白,呆滞可怖地牢牢抓住他,大口大口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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