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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享受惯了一家独大的肆意,哪还能容忍小心翼翼伺候人的窝囊。凝婉实在怕极了侯爷这女儿,更不想叫她冒出来妨碍他们母子。
    她想,侯爷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有个如此骄纵任性、拖后腿的女儿,还不如叫郡主发挥最后一点作用,好成全侯爷举事。抱着这样的念头,凝婉狠狠心和督军一同要挟了郭峰,想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即便不成功也不会出卖她。
    没想到的是,郭峰不仅没成事,还交待出了他们。幸而她渐渐得王爷信任,有了帮他收拾书房的权利,才能在王爷没发现之前,先行看到了李承度让王六带回的信,内容让凝婉看得胆战心惊,颤着手把信给烧了,又去确认郭峰的家人还在手里,让督军出面去威胁了他一番。
    即使李承度口头向王爷指认,但空口无凭,只要郭峰不承认,她也抵死做不知,有循念在,不信王爷能让她按头认罪。
    这是凝婉本来的想法,这会子来,本也是想从侯爷身上吃些定心丸,可那几句话一出,凝婉就知道,侯爷心底还是女儿重要些。
    至少这会儿仍比她们母子俩强。
    深吸一口气,凝婉把胸口翻涌的郁躁平歇下去。
    论耐心,她不比任何人差,都忍了七年,还差这么一时半会儿么。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会儿是久别重逢的父女情在侯爷那儿占了上风,可时日一长,只要郡主慢慢露出本性,情分总有消磨完的时候,到那时才是她们母子真正的翻身。眼下的关键还是要确定郭峰那儿有没有留后患,早做准备,实在不行,这人就不能再留了。
    循念那儿……既然侯爷做了吩咐,也只能先按他说的来。
    …………
    天幕间的黑布盖下,盏盏灯笼被顶上柱,小径也铺了几条烛光交织成的明路,这座原郡守府迎来久违的热闹。仆役站在门前接引,如果这会儿有朝廷老臣在场,几乎都能认个大概,绝大部分是扶侯从洛阳带来的心腹,和雍州的一些官员。
    今夜这样大张旗鼓地摆宴,明面上为女儿接风,实际上更是扶侯和这些心腹谋士的小聚。另一方面,他也多少想让女儿扶姣领会自己的意图。
    如非必要,他是不想让女儿和自己离心的。女儿和皇帝关系好,他一清二楚,所以以前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任何野心,但如今局势不同了,宣国公先动手,他再谋算,就是名正言顺,就是清君侧,性质不一样。
    扶候要面子,这么多年都维持着爱妻的名声,自然也不希望女儿因这点小事和自己闹,传出去还叫人说一直以来狼子野心,惦记大舅子的江山。
    这种旁人不能理解的细枝末节,说来可能都要叫人笑话,扶侯却总是格外注意,只能说仁者见者,每人在乎的东西都不同。
    不同于那些喜欢拿捏官威的老官,扶侯甚少在亲信面前摆架子。他如今得众人称一声主公,依旧早早入了席,亲自迎接众人,待见到李承度时更是流露明显笑意,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两人单独说话,就更没架子了,闲话家常地先问休息得可好,然后玩笑般道:“纨纨是孩子心性,我原还以为她在路上会闹,给你惹麻烦,都做好了赔罪的打算,没想到方才在门前,竟听她那样夸你。悯之,你是得了什么好法子,能收服我这女儿?”
    李承度谦虚说侯爷过誉了,“实在是郡主体贴,属下做的都是本分之事,并没甚么特别。真说起来,应当还是侯爷的面子好使。”
    他很客气守礼,举止从来不曾僭越,眉目清雅的郎君坐在身旁含笑而谈,实在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扶侯看着听着,心底越发遗憾。
    这么多年了,饶是他再亲近体贴,悯之永远都是以报恩的态度待自己。本立下了六年之约,这次去洛阳,因着其中的危险,他又主动减了一年,算起来再过两个多月,约定之日就到了。
    虽说当初救下李家一家人,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可这几年相处下来,扶侯早就把李承度视若半子,很遗憾自己没有这样儿孙。所以他最近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留住对方。
    女儿待李承度的态度,让他隐约琢磨出了一丝转机。
    扶侯满腹的心思还在思考如何出口,角园边匆匆来了下人,对他耳语几句,令他当即色变。
    李承度出声询问,扶侯也不瞒他,叹道:“纨纨这孩子,强撑着病也不说,我还道她大好了,结果才洗漱就又发了高热,这会儿倒在床上起不了,我怕是没心思再用这晚饭了。”
    高热反复不是小事,李承度露出慎色,说要以郡主身体为重,扶侯也点头,“那我先去了,宴上的事,等人来齐后悯之去帮我解释解释,就说我晚些再来。”
    扶侯确实忧心女儿,她小时候养得好很少病,本是极康健的身体,如此高烧哪叫他坐得住。
    李承度应是,他复嘱咐了几句,匆匆往后院走去。
    第二十二章
    郡守府占地有限,屋舍就不多,扶姣住的这间月舍坐落在西南一隅,看着漂亮,花木萦绕,实则位置不好,前头还有藏书房挡隔,冬日甚少能晒到太阳。这是凝婉当初在安排住舍时使的心机,而扶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点小细节。
    但大夫来诊病,开过药方后在院子里走了圈,回头就对扶侯道:“虽然风寒反复,但娘子底子好,不会有甚么大问题,应是近日奔波了场太累了,好生歇息就行,不需吃太多药,反泄阳气。倒是这院子不朝阳,冬日甚阴,久居不宜,对养病尤其不适,还是换个住处为好。”
    话落,扶侯目光扫了过来,凝婉心头咯噔一声,忙道:“是妾身疏忽了,光想着这月舍最大,景致也最好,应合小娘子心意,朝向问题倒没想那么多,到底是短视了。妾那屋子光照好,就是小了些,如若小娘子不嫌弃,现下就去吩咐人收拾出来。”
    扶侯颔首,“去收拾罢,把你东西理干净,也别告诉她是旁人住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明早就让纨纨搬去。”
    本是体贴之词,以为扶侯不会应允的凝婉小心收好情绪,温顺道了声好,又听扶侯道:“不过你们女儿家住这种屋子确实不好,此处就弃了,我那旁边还有件附屋,你暂且住去,日后换了地方再好好挑个院子。”
    竟是意外之喜。凝婉感到从天一个馅饼,险些被砸懵了,能离侯爷近些当然好,再小的屋子她也愿意,忙不迭应声,脚步不停地去整理屋子。
    这等流露于外的小女子式依赖和恋慕,扶侯向来是很受用的。虽然凝婉此人在他心底最多也只算是儿子的生母,但这不妨碍他偶尔疼爱一点。
    他的妻子是真正心爱且敬重的明阳长公主,为他诞下循念的凝婉则是无聊时可以用来消遣的妾室,时下男人的心胸大抵都是如此,他们自己分得很清。
    所以这会儿看过女儿,亲手给她喂下药汤后,扶侯回头对儿子道:“这是长姐,我早先和你说过的,可还记得?”
    七岁的小男孩儿,稚嫩漂亮的相貌,却已经一脸老成了,恭恭敬敬回,“记得,要敬重爱护,阿姐所言需听之,阿姐所行需顺之。循念作为男儿,要大气知礼。”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放在哪儿都适用,扶姣娇气爱闹的性子扶侯深有体会,循念却自幼懂事体贴,下意识会更关注哪个就无需说了。何况儿女的养育方式本就不同,儿子是要摔打磨炼的,期望也更高,这些在扶侯心里都有章程。
    “不止记得,更要做到。”扶侯拍他脑袋,“你阿姐刚来,这几日功课先缓缓,多陪她,等她病好了带她在府里和外边走走,叫她喜欢你,能做到吗?”
    循念说能,扶侯微微一笑,“你向来是让为父放心的。”
    他流露出慈父模样,循念才敢小心对视,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不大好意思地说:“姨娘总和我说,爹每日辛劳,不能再用小事让您烦心。”
    “你姨娘教得也好。”扶侯颔首,“但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和姨娘同住,等过完年就单独搬出来罢。”
    循念不大愿意,可对父亲的敬畏埋在骨子里,只能应是。
    他们母子向来是让扶侯满意的,省心省力,有个闹腾的女儿就够了,再来个他可吃不消。
    前头宴会仍在开,扶侯已耽误许久,对循念再度叮嘱几句,匆匆离开了。
    按照时辰,循念这时候本该去温习功课然后睡觉,可他对这位阿姐好奇,忍不住站在帘子附近仔细端详了会儿。
    虽然他才是男孩儿,但比起他,阿姐更像父亲。不只是容貌,更是一种透出骨子里的气度,即便睡梦中,她的眉她的唇,依旧是微微上扬的,这是一种很安心有底气的姿态,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骄傲。年纪小小的循念,对于识人很有一套法子。
    他就没有这样足的底气。循念想起许多次,姨娘愧疚地看着他,说没能给他一个好出身,他要加倍用功去赢得父亲欢心。他照做了,父亲果然也很满意,所以他以为世上的喜欢都是需要去争取的,但见了父亲对阿姐的态度,他才知道,原来阿姐不需做甚么,就会有那么多人天生对她好。
    嫉恨不至于,羡慕却有些,姨娘偶尔也会提起对这个阿姐的忌惮和畏惧,所以中间还夹杂着些许警惕。
    看了会儿,循念在仆役催促下走出这座院子,又回头望一眼,提步离开。
    …………
    后半夜,扶姣的烧就差不多全退了,诚如大夫所言,她底子好,病情反复只是因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场比什么都强。
    扶侯这时还没睡,夜里临时得了军报,他宴后就和几个心腹钻进了书房。
    通宵达旦是他入雍州后常有的事,毕竟这儿地界大,初掌一方政务,总有数不清的琐事,何况如今局势复杂,更是不能掉以轻心。权势总是男人最好的清醒药,即便这般年纪了,他依旧不觉困顿,精神矍铄。
    人散得差不多时,下人进去奉茶,便顺道把扶姣的消息说了,扶侯颔首,“烧退了就好,继续好生照料,有甚么状况就立刻报到我这儿。”
    下人应是,立在那儿又听扶侯叮嘱几句,俱是对女儿的安排。
    “病在儿女身,痛在父母心,侯爷的心,莫如天下间所有的慈父,属下明白的。”督军正在旁侧,闻言感慨了这么一句,他亦是人父,有这话不稀奇,扶侯听了道,“可不是,儿女都是债,有这么一个都要叫我操碎了心。”
    口中埋怨,眉眼间流露的笑可不是那么回事。单从表面看,他确实就和天底下所有关心爱护女儿的父亲一样。
    说着,他揭开茶盖,上好的君山银针,茶芽在汤中慢慢舒展,在水中忽升忽降,时沉时浮。
    这叫赏茶,通常需要好情绪、心境平和才能赏,很能锻炼人的耐性。扶侯悠悠啜了口,茶香逸了满唇,他问了句时辰,才知竟到了寅时一刻,不由诧异,“不知不觉竟这个时辰了,怪不得这般疲。文兴也累了罢,先去休息,累坏了你我这儿可要乱了。”
    说着笑一声,自己又喝了口茶。
    茶是提神之用,这其实是委婉遣人的意思,督军瞥了眼一旁的李承度,知道扶侯仍有事要问他,便也很识趣地起身告退。
    出了那片院子,督军脚步一停,回头望了眼,估摸着那件事应是藏不住了,面上依旧淡然,只招人来耳语几句,着他去传了道消息。
    …………
    扶侯要问李承度的事,自然和洛阳、和皇帝有关。派他去救女儿虽是主要,但打探情况也必不可少。不同于早早就把野心流露表面的宣国公,扶侯因种种缘由,一直藏得紧,很多事情只能在暗地进行,这就导致他不可避免地会失一些先机,不过好处是有的,譬如他在雍州养了多少私兵,除了他这边恐怕没几人清楚。
    李承度把最紧要的事先说了,扶侯听罢皱眉,“沈延年和林家联手我早有预料,但洛阳其他人竟也没动作,就听之任之?”
    坐山观虎斗总是他这类人最爱做的,本想着洛阳那边先乱起来,自损个八百,兴许还会殃及到□□。可事实证明,宣国公也不是傻子,定是做足了准备,才会在那夜发难。
    “局势未明,各家应当也不敢轻易动作,保存实力罢。”
    李承度的说法得到扶侯认可,又问:“圣上可好?太子可好?沈延年应当还不敢伤他们罢。”
    这种消息,其实不用李承度回禀他也一清二楚,非要有此一问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得知皇帝一家子果真安好,没有伤到半根毫毛后,他摩挲了下茶盏,若有所思,而后才回神道:“那就好,纨纨和她舅舅向来感情好,若是圣上有个甚么万一,只怕她就要和我闹了。”
    至于怎么闹,无非是叫他出兵打回洛阳之类。女儿任性起来的做法,早领教过无数次的扶侯当然能预料,李承度大约也想到了那场景,仍道:“郡主是赤子之心,至孝至诚。”
    场面话听听就罢了,扶侯微微一笑,“她是甚么脾气,我这当爹的还不清楚么,一路上定没少叫人头疼。好在安然无事地回来了,多亏悯之你机警,换个人就没这么顺利了。途中除了沈家那边,没出别的差错罢?”
    扶侯问的,其实主要是梁州和□□那两家,但关于梁州西池王的事,李承度一个字都没提,此时只是面色寻常道:“除却信中所言,疑似有人借机谋害郡主之事,再无意外。”
    先喔了声,扶侯尚没反应过来,预备端起杯的手一愣,“甚么谋害?谋害谁?”
    下意识是装不出来的,扶侯震惊又不解的模样很切合他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今夜从扶侯的表现看,李承度也大致猜到他根本没看信,这位“二夫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大胆些,但并不聪明。
    那封信其实写得委婉,一杆子打死人是不成的,事实没有查清,光凭郭峰一张嘴他不可能定扶侯小妾的罪。何况以他的身份,牵扯到扶侯后宅,总会有些不便和顾忌。
    所以这时候,李承度亦是诧异,“属下让王六先行回来,带了封信,侯爷没看到吗?”
    扶侯很肯定地说没有,忆起王六回来的那日,他正在忙着商议如何让新入雍州的十万军士过冬之事。王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还不够入他的眼,因此也就忘了这人还曾呈过一封信。
    如今想起来,在书桌上翻找了圈,依旧踪迹全无,扶侯的脸色已不大好了,李承度道:“兴许是夹在哪儿藏住了,一时找不到也有可能。”
    扶侯嗯了声,心中却明白不可能,书房里明面上的东西没甚么机密,但他也一直吩咐人摆放有序,信件绝不会夹在书中,更不可能不翼而飞。
    捺下火气,扶侯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和我说清楚,有谁要借机谋害纨纨?”
    第二十三章
    谋害一词既出,说明就不是那几个对手的事,且扶侯听李承度话里话外的意思,更像是自己人出了问题。
    他的震惊由此而来,想不通女儿会和自己这边的谁结仇,更怀疑是不是存在细作,想借机滋事。
    茶也不喝了,认真地听李承度说来龙去脉,听到郭峰的名字时,眉头狠狠一皱。郭峰他有印象,身手不错,也很善逢迎,他不喜欢这样的同僚,但下属里有几个这样的人倒没甚么大碍,官场上鱼龙混杂,人员千奇百怪,左右逢源算不得错。
    李承度说得细,从大婚当日开始。那场由他们安排,用于试探沈峥却险些伤及扶姣的刺杀,她虽没有说出口,但李承度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只是暗中观察,这会儿和郭峰交待的话连起来,似乎都能找到由头。
    扶侯听得诧异,拧起眉头,“婉姨娘?她怎么敢?”
    不是不信李承度,而是不理解,先不说两人有没有旧怨,单考虑扶姣出事,难道能给她带去甚么好处吗?扶侯自认不是个会宠妾灭妻、宠庶灭嫡的昏人,心里有尺度,也从没给过婉姨娘不该有的期待,她做这事的理由在哪儿,着实想不通。
    “郭峰一家之词,也不能下定论。”李承度道,“兴许其中有不为人知的内因,具体如何,侯爷私下去问婉姨娘较好。”
    “甚么私下,要是她真敢做出这等事,我当场要她的命!”扶侯咬牙切齿,抬高了声音对外怒道,“去把婉姨娘叫来!”
    怒火汹汹,却不全然是对着婉姨娘。李承度看得出,他更恼的应是督军僭越,打着成全他举事的旗号,实则擅作主张,作为主公最忌讳这样的下属,好听些是一心为主,往细想等同于有不臣之心。
    无论如何,该做的他都会做,结果如何只能看扶侯。李承度看向澄黄的茶汤,微微出了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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