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别别扭扭的模样,说明那腔怒火的确只针对婉姨娘,对他这个父亲顶多有些不满,更深的怨却是没有的。慢慢的,扶侯心底倒真再度升起对女儿的愧惭之意,作为人父,他做得确实不地道,不怪纨纨那样大的反应。
口中称好,扶侯续和扶姣商议了一些去取玉玺的事宜,离开倚阳居前对她道,最迟今日下午,就会给她一个交代。
扶侯走后,扶姣心中有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她依照李承度所言,一步步同阿父交涉,竟真能轻松达成所愿。原来许多事,不需要使脾气也能办到,只要把住爹爹的脉,他就不可怕,甚至连她作为女儿插手他的后院之事也毫无怒火。
摒去他作为父亲的那重身份,原来,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半日转瞬即过,扶姣午后小憩初醒时,扶侯遣人带她去了一处暗室,里面横躺着一具由白布掩盖的尸首。小卒掀开让扶姣远远看了眼,依稀能从那鼻青脸肿的脸上辨别出,正是昨日被她命人打了一顿的婉姨娘。
她被一碗毒酒了结了性命,扶侯特意让扶姣来看一看,说是要以证虚实。
扶姣仅看了一眼,就飞快别过头,像是忍受不了死人模样,扶侯见状微微松了口气,“此处不宜久留,先出去罢。”
并没有立刻出暗室,扶姣没再看尸首,却看向了扶侯,“爹爹,你是不会再骗我的,对吗?”
扶侯颔首,神色认真道:“这是自然。”
定定凝视他几息,扶姣弯弯眸,那双明亮的眼成了月牙,“我相信你。”
…………
婉姨娘母子的事一解决,扶侯迫不及待提上日程的,就是让扶姣领人去取玉玺。夜长梦多,他担心女儿藏得不严实,会被什么人意外拿走。
扶姣对此毫无意见,只是按照李承度的嘱咐,强烈要求让李承度和她一起去,扶侯自然不许,反而点了督军汪豫。扶姣老大不高兴,又问他准备派多少人随行,扶侯道二十。
“那这二十人我总可以自己选罢?”扶姣气哼哼道。
扶侯笑起来,“你又不懂武,难道还能看出谁厉害?”
“要那么厉害做什么,重要的是长得好看,我看着心情好。”扶姣给出的理由,很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性子,扶侯摇摇头,“那就带你去挑几个,路上可不许再耍脾气,快去快回,知道吗?”
“知道了。”扶姣嘟哝,“也不知当初派人去洛阳救我时,爹爹有没有这么积极。”
说完就被扶侯轻轻拍了记,她也全然不在意,跟着他往衙署挑人。
其实关于挑人一事,扶姣起初以为李承度是打算安排他的人手混入其中,好让她到时跑路,但没想到李承度的原话是,要全部挑督军汪豫的人。
至于怎么挑,他没有教详尽办法,只是道,她根本不用特意猜,顺着心意即可,汪豫会让她做到的。
于是扶姣便没怎么费心思,随便挑了些顺眼的,再添上一个王六,说是和他熟悉。
先前她点名李承度的要求被拒绝了,再看到王六,扶侯思索一番,还是同意了,毕竟一个王六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还有什么要求?”扶侯笑盈盈问女儿。
扶姣摇头,“没有了,只是离开这几日,爹爹可不要太想我,还有……”
她歪过脑袋,“拿到了玉玺,可不能辜负我的辛苦,爹爹一定要让我当个公主玩玩。”
扶侯哈哈大笑,这果然是女儿能说出的话,连道几个好字,“莫说公主,便是想当皇帝,爹爹也满足你,好不好?”
他这样爽朗的笑,扶姣许久没见过了,不由看了会儿,忽然张手抱去。
“爹爹,我真的走啦。” ding ding
第三十五章 · ?
马车在平铺的大道上行驶, 从离开郡守府到出城,短短一个时辰内,窗外风景不停变换, 受扶侯嘱咐,众人都在抓紧时间赶路。
扶姣说的地点离张掖郡隔了两郡之地, 处于雍州西北角, 这是李承度定下的地方。他说会布置好一切,扶姣就很干脆地做个甩手掌柜, 万事不管。
倚在隐囊上持卷翻阅, 扶姣微微侧过视线朝前眺, 督军汪豫策马在前,左右和后方各派四五人护卫,不知是心系她的安危, 还是担心她趁机跑走。
她起初微微提着心, 时刻注意车外动静, 以防李承度突然出现需人接应,可出城已有很长一段路了, 一丝动静都无, 等得无聊之际, 困顿渐生。
反正他说了, 无需她做什么, 那睡会儿也不打紧罢?扶姣捂唇打了个呵欠,合卷慢慢躺下,不多时便阖目睡去, 看静然的神态, 睡得还很是安稳。
车辕边的人从缝隙中扫望一眼,确认她当真熟睡过去, 便对督军微微颔首,督军慢慢收回视线,身下骏马依旧飞驰,脑中沉思。
对玉玺一事,他始终抱着半怀疑的态度,更愿意相信它在那如今不知跑到何处的太子手中,毕竟皇帝为何要把玉玺给一个才十五岁的小郡主?若说是单纯想藏住,也未免太冒险了。
疑惑提出,侯爷却道是他不了解皇帝性情,此举对皇帝来说毫不稀奇。
汪豫不曾面圣,的确不清楚,思及小郡主无从得知太子出逃的消息,也只能暂且认定她确实得了玉玺。
思及扶侯得玉玺后的计划,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汪豫也隐有激动,仿佛已看到扶侯黄袍加身的模样。
但路途的谨慎必不可少,汪豫此行挑的全是他用惯的好手,且与李家军绝无干系,以免小郡主当真和李承度联手,做出什么来。
越过两郡分界之地,穿梭山林间,能明显感到气候的差别。如果说张掖郡仍是深秋,那这里已经算入冬了,百草凋敝,唯有几棵常青树仍余点点翠意,马蹄踏过的山路平坦干燥,这是一条行人常走的路。
随着天幕盖下,寒意悄然袭人,连这些练武之人也不由感到了丝丝冰冷,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小郡主。
果不其然,督军还想趁早再赶几十里路时,马车内传来声音,“停车,我要休息了。”
才刚过酉时而已。督军打马到车窗边耐心道:“郡主,时辰尚早,还没到时候。”
“时候是你定的吗?”扶姣从里面丢出什么,咻的一声,督军微微侧首,发现是本杂书,小郡主满脸不高兴地睨他,“马车这么颠簸,我坐累了,要下车走走,手炉也凉了,要重新装炭饼。”
“可是……”
督军话到一半,想起扶侯叮嘱,绝不可惹他这女儿不高兴,只能顺毛捋,不然故意给他指条错路也有可能。
他转过身,对其余人颔首示意,“那就寻个地方歇息,生火煮饭,给郡主烧炭饼。”
没错,为了路途不委屈扶姣,他们带的一行人中还有个稍微会些武艺的厨子,乒呤哐啷的声音响起,那是众人在搭厨具。
等人把枯枝落叶大致清扫了遍,扶姣才慢慢下车,眼风掠过周遭,流露明显的嫌弃,开口数落督军的人伺候不到位,又道厨子带的菜不合她心意。这些故意刁难,督军都一律忍下,还能好脾气地和扶姣道歉,可见他能成为扶侯心腹不是没有道理,两人在某些方面很有相似之处。
单点王六陪伴,扶姣在他们视线范围内慢吞吞绕圈走,小声和王六抱怨,先说督军整日绷着脸一看就不是好人,然后用更低的声音道李承度磨蹭,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如此说了半天,得到的回应都只是嗯或点头,扶姣忽然觉察出不对劲,这不是王六健谈的性格。她奇怪地偏首看去,确实是王六那张脸,但那熟悉的沉静眼眸让她瞬间一呆,“李……”
李承度微微点头,示意她噤声,然后又令她伸手。
扶姣下意识伸出手去,掌心落了几颗糖果,五彩缤纷,很是漂亮,她眨眨眼,颇为兴奋地凑近问,“是要待会儿下在他们饭里吗?”
每次遇到这种可以使坏的时候,她就格外有精神,那双眼流光溢彩,闪烁着灵动的光,些许碎发在鬓旁轻晃,随主人心意摇出欢快的弧度。
“不是。”李承度用王六声音回答,眼中流露些许笑意,“只是给郡主解闷。”
也是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再对着督军等人撒气。
“……喔。”扶姣悻悻应声,剥开糖衣往口中一丢,味道和之前在厨房被投喂的很相似,蔓延在舌尖的甜味并不腻,尝不出是什么糖。
她用眼神询问他到底什么打算,李承度却只是安抚,让她安心随众人走,等抵达目的地后自有分晓,最后道:“可以稍微做些举动,让汪豫起疑心。”
原来不是要故作无事啊,扶姣立刻应下,这件事对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不得不说,得知李承度一路随行,她心底就很平静了,虽然好奇他的安排,但也不曾追问,随他走了几圈,回篝火旁取暖用饭。
此时,督军已经巡视过周围,确定无异样后走来,视线淡淡掠过王六,再看向扶姣,发现她在安安静静地烤火,手中把玩着几颗糖,没再挑三拣四,不由暗松了口气。
伺候这种娇气的小娘子,他实在不擅长,若非扶侯所托,是万万不会靠近的。
如此一夜无事,基本没怎么睡的督军依旧精神抖擞,翌日一早就掐着时辰启程。这一带的山路都算平坦,马车行驶只有些许摇晃,扶姣在里面依旧睡得酣甜,起了就叫停洗漱用饭,然后再看看书,小憩,如此的奔波倒不算太累。
但她这样乖巧,同第一日相比截然不同,反叫督军觉得奇怪,仔细观察,发现她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往外丢糖纸,色泽鲜艳,在路途极其显眼。
是在做什么暗号么?督军思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第二晚歇息在城中客栈时,不仅派了两人守在扶姣房外,自己也在隔壁留宿,时刻注意动静,即便闭目时也保持七分清醒。
可惜他的警惕全作无用功,不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反而让自己疲惫不已。
及至第三日午时,扶姣终于看见了李承度对她说的巨大枯树,出声道:“应当在附近了,你们找找,立了块入山碑石的地方,就埋在它旁边。”
督军精神一振,打马到扶姣身边,对众人道:“按郡主说的,去仔细翻找,挖深些。”
“你不去吗?”扶姣问他。
督军摇头,“郡主身边不能离人。”
论谨慎,他确实做到了极致,即便这种时刻也不曾掉以轻心。扶姣别过眼,又剥了颗糖含入口中,绿色糖衣丢在地面,督军下意识看去,正午的阳光灼热耀目,照在糖衣裳,水浪般涟漪并起,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让他看着看着不觉出神,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由猛眨了下眼,心道确实是太疲倦了,拿到玉玺后得尽快回去。
“督军——”有人手捧木盒跑来,“找到了!”
真找到了?扶姣讶异看去,伸长了脖子张望,待看见木盒里那一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玉玺后,惊得微微张嘴,李承度竟真在短短两日内做了个“玉玺”埋到这儿。
她能辨出真假,是因曾多次把玩玉玺,但督军不曾见过,仔细确认过形状制式,又放在天光下端详数顷,觉得大致和传闻中差不多,便收入袖中,“好!立刻回返。”
这儿虽仍是雍州地界,但严格来说还不算在扶候的掌控下,他生怕夜长梦多,迫不及待要回张掖郡复命。
这时候,扶姣再说甚么累冷要休息之类的话,就不管用了。督军只会面无表情让她忍一忍,然后继续加快速度。
山林间一时鸟惊四散,唯余蹄声回荡。扶姣被晃得头晕,正想着怎么还没动静时,外面马儿长嘶一声,督军飞快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他眯眼看向前方,数十人从山林夹道冲出,为首之人虽然逆光而来,面容模糊,但观那身形气势……督军冷笑一声,“李承度,果真是你。”
他早就觉得李承度在侯爷麾下效命不诚,从将军之子到被抄家流放,根本不信李承度能有那么好的心态,能够心平气和地为侯爷卖命,还将李家军尽数奉上,全然没有要报仇的意思。督军一直认定,李承度所谋甚大,如今定是从小郡主那儿探听到玉玺的消息,终于露出真面目。
督军一马当先,其余人也在严阵以待,等这话一出口,不由齐齐愣了下,那为首的不是个陌生人么,怎么督军竟对他喊李都统的姓名?
但情形不容他们多想,那方来的十几人根本不打招呼,吹了几声口哨就同鹰般迅猛袭来,他们也不得不抽刀迎战,眨眼间双方就成了一片混战,个个都是好手,一时间难分上下。
刀击斧鸣之声就在耳畔,扶姣却生不出丝毫紧张,反而推开车门,看戏般探出脑袋瞧去。督军大概是被他眼中的李承度吸引了注意,点了一人保护她,随即就跃入场中,她这儿成了空落落的一片。
正聚精会神看得认真时,一只手点在她额头,慢慢将她按了回去,看守之人无声倒在旁侧。
依旧是王六模样的李承度不知何时从对战中抽身而出,“刀剑无眼,郡主还是离远些。”
“有你在呀。”扶姣仍好奇地往外瞄,看见的是督军明显带着兴奋的神色,左一句李承度右一句李承度战得正酣,“我看他们都很厉害,分不出胜负,万一你的人败了怎么办?”
“他们不需要赢。”李承度淡道,“只要等汪豫亲手把玉玺送给他们,就能撤。”
亲手送?扶姣纳闷的想了会儿,思及方才督军种种异常模样,恍然过来,“是对他下药了吗?”
可以这么说。李承度颔首,取过包裹,解开拉车马儿的绳索,“我们可以走了。”
啊……扶姣呆,被他带上马时都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简单吗?”
直接这么走的话,那和一起偷偷溜走有什么区别,反正最后八成都要被爹爹派人来追。
她的疑惑,李承度都很清楚,翻身上马将她护在身前,声音从上方传来,“具体内情,稍后我会同郡主说清,现在——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说罢猛地一甩缰绳,策马在这片土地飞奔起来。
…………
李承度带扶姣策马疾驰了近半个时辰,期间通过数个分叉路口,直到彻底出了那片山林,行至坦途时,才渐渐放缓速度,耳畔呼呼的风声也终于停下。
垂首看去,他出声提醒,“郡主,可以抬头了。”
扒着他衣襟的手微微动弹了下,又过了会儿,埋在他胸前的扶姣才慢慢抬首,露出被冷风吹得红通通的鼻尖。途中她的发髻承受不住强风,金钗脱落,乌发散开,此时如浪般蓬松地垂在两侧,将雪白的小脸包裹其中,比平日更添几分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