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扶姣甚至都没和他有几个照面,不知这人哪儿来这么大意见,每每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被她瞪回去后还会震惊无比,好似没想到她居然敢这么做。
摸不懂他心思,扶姣也不准备去揣摩。连自家长辈都多是顺着她,何况这是李承度的长辈。
李承度沉吟,他大致能猜出邱二叔的心思。
邱二叔为人刚直,天生带犟,若非如此,当初受重伤被人捡走后也无法凭着一股执念恢复,并试图纠集人马为父亲报仇。
他敬二叔,亦愿意听二叔之言,但此事与小郡主无关,确实不应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小郡主是扶侯之女,扶侯对父亲有一层救命之恩,二叔对她的身份应当无异议,但太子的身份,绝不能叫他知晓。
慢慢定下主意,李承度道:“郡主若有气,我代二叔领罚。他是性情中人,行事随心,应是对郡主存有误会,稍后我便和他说清。”
长长应一声,扶姣睨他,“那你想怎么代他领罚?”
取得大胜无奖便罢了,转眼竟变成了罚,但李承度面不改色,“任凭郡主处置。”
这不是正好落到手中。扶姣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果不其然,李承度惊讶的表情随之入目。
…………
骁邑离得不远,夕阳落幕时分,大队就已抵达骁邑城门。
这儿又是大雨初歇,昏黄的天幕架出一道长虹,随城门前大军迎接的阵阵声浪,扶姣拨开车窗,视线径直飘向了不久前上马的李承度。
他位于队首,簇拥中踱马前行,挺拔若松,气势凛然。两旁夹道欢呼的不仅有留下驻守的将士,还有小心翼翼张望的当地百姓。
兴许是他们攻占骁邑后未伤及平民的做法让百姓大为安心,从起初的试探张望到明着露面打量,仅仅是几息之间,甚至有人下意识跟着高声喊起来。
看来原本驻守骁邑的将领不怎么得人心。
李承度对外惯是面无表情的,沉下眉的模样冷淡肃然,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扶姣正托腮感叹李承度的威风之际,忽然间他颔首,对着自己这边一颔首,又转回去,瞬息间的动作让她一眨眼,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但应该不是错觉,他的确回首对她点头了。
唔……算他识相。这种在众人面前隐秘的,只有他们二人才能知晓的小动作无疑极大地取悦了扶姣,她面颊隐有红晕,那点小小腹疼不知怎的消失无踪,直到她入骁邑城内安排好的住宅后回神,才重新出现。
由于时辰太短,驻守之人只来得及给他们准备一间当地闲置的大宅子。没办法,主将说了不能过于叨扰百姓,还说不要强占原官员的府邸,只能找闲置的大宅。
仆婢临时采买来不及,只能先雇几个愿意来的农女,其余的则他们自己顶上。
宅子干净自是没问题了,但陈设略为简单,甚至是简陋。听说原本是一个富商买了闲置在此处的,未想过居住,也就没装饰过。
这时候扶姣也懒得挑剔,毕竟比住在军营确实好不少,选中住舍后,就指挥众人将她的物件搬入摆好。
知道马上要到骁邑,她启程前特意梳妆打扮过,此时衣袂仙然,举手投足气势不凡,下令时理所当然毫无畏缩,叫人一看便知她出身尊贵。
骁邑地方小,无几人见识过权贵作派,也没几个人敢真正打量这位小娘子的脸,俱是低首恭敬领命,尤其是临时雇的那些婢女。
她抬眸撩了眼天色,不急不缓地指挥众人整理。
与此同时,李承度现身于当地官署。
小小骁邑,原本驻守的将领尽数为李承度所掳,这儿仅剩下平日办些琐事的官员,上下十余人而已。他们这儿最大的官原本可以称作县令,但长年受驻守将领的管辖,那些芝麻大点官的武将也敢颐指气使,欺压当地官员,长此以往,便是县令也没敢把自己当回事。
见李承度端坐太师椅间,左右各有十余武将相随,佩刀森然,县令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向他回禀骁邑之事。
厚厚的三大本记事簿,李承度一盏茶的时间就翻完了,末了对不解之处一一向县令提问,问题的锋锐让县令惊讶地看了好几息,回神后忙将内情道出。
如此忙了阵,离开官署时已是漆黑一片。
令其余人先行回安排的住处,李承度和王六慢行在骁邑冷清清的长街。
无声片刻,王六主动开口,“主子对骁邑好像比淮中郡还要上心。”
至少在淮中郡,有赵渚的支持,他分明可以光明正大去插手官署之事,却从无这个想法,仅仅是跟着赵渚去议事旁听而已。
反而是到了骁邑,第一时间到官署来,了解了遍当地民生,并将原本的官员和身边人混在一起,重新部署。
这难免让人觉得在他这儿,更将骁邑当作自己的地盘。
李承度轻嗯一声,“淮中郡和徐淮安牵扯太深,不宜插手。”
他和赵渚、徐淮安都是联手合作的关系,从他身份暴露之后,徐淮安传信的口吻也隐隐有了变化。对于这人的心思,李承度接触不深仍无法作评判,不过谨慎行事总无错。
毕竟赵渚虽极为信任他,与他定下盟约,甚至直接将兵马交付,但赵云姿却嫁给了徐淮安。
他和徐淮安在赵渚那儿的分量孰轻孰重,不好说。
“传信给魏将军他们,若得时机,可往骁邑来。”
王六闻讯,立刻忘了其他不解,大喜过望道:“是,我今夜就去!”
这么说来,主子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收拢李蒙大将军的旧部了。王六对这个决定极为赞成,他和魏将军他们接触过一段时日,能感受传闻中“李家军”的忠心,即便其中可能有些人因效忠扶侯几年变心,但大部分的心,绝对会在主子这儿。
二人各有思虑,接下来的路默然前行,很快就抵达住宅。
由于初次有人入住,此时宅子仍灯火通明,小兵暂代的仆役来来往往,见李承度和王六齐声问好,又开始收忙碌。对于帮主将收拾住宅一事,他们热情极大。
李承度问如今整理到了何处,小前锋答仅理好了内院。
他们知道那儿是小娘子歇息的地方,自以她为先。
李承度又问邱二叔何在,得到的回答是他旧伤复发,疼痛难忍,喝过药歇息去了。
旧伤……李承度微微颔首,让王六给他们取银钱,“都散了,去用些宵夜,明日再来。”
众人领命而去,王六作为李承度的左膀右臂,则得了这间住宅的一间厢房。
他也很懂事,唤人就把自己带走了,不敢耽误李承度的时间。
毕竟主子和小郡主每夜临睡前似乎都会聚会儿,要么对弈要么读书弹琴之类的。
着实有意趣啊。王六边走边想,唇畔不由浮现笑意,加快了步伐。
目送他们离去,李承度第一时间并未如王六所想去寻扶姣,而是让人领着,往邱二叔休息的屋子去。
那儿如他所料,仍有灯火摇曳,但推门一看,头发斑白的邱二叔捏着书歪在了榻边,打鼾睡得极沉。
李承度听父亲说过,二叔自幼不爱读书,一拿书就犯困,想来是药效起初未显,他便用书催眠,看着看着睡着了。
他检查过屋内小窗,站在床边看了会儿。邱二叔仅露在外面的脸颊、脖颈、手背就已是伤痕累累,不难想象他曾经遭受了多大的痛楚。
将寻名医之事提上心中议程,李承度给二叔掖好被角,盖灭油灯,转身走了出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霜,一簇月季在银芒下开得热烈,令李承度目光驻足一瞬。
他的步伐依旧很慢,似乎被许多事情拖住了,目中思虑积淀,直至在浴桶中浸泡,木瓢舀起水一遍遍冲刷头顶,眼神才逐渐变得清明。
有些习惯是会一脉相承的,譬如他的母亲思索事情时也喜欢沐浴,独自静静坐在浴桶中,一刻钟两刻钟,再出现时,所有迷障就会消失。
大步走向那间隐浮香气的住舍,李承度入门时,发现小郡主的姿势竟也和二叔差不离,同样捏着书歪在榻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区别是,她应该是用书来提神。
他目露笑意,将书从她手中轻轻抽离,极轻的动作却叫她突得回神,下意识拉住书卷一页,险些撕下,眼神迷迷糊糊,“……李承度?”
“是我。”他顺势把书放回书架,“依郡主之言,前来暖榻。”
暖榻?扶姣脑袋反应了会儿,意识到是什么后才一个激灵,略有清醒了,眨了眨,果然嗅到他身上皂角的清香。
“你好慢呀。”她不满,“我都等了许久,险些睡着了。”
李承度认错,道被一些事情耽搁了,然后问她:“是帮郡主暖榻后离去,还是整夜如此?”
居然还有选择。扶姣唔一声,“那就看你表现了,让我满意,留下也未尝不可。”
按世俗常理来论,分明是她被占便宜的事,说起来反而神气地像对他人的恩宠。
自然而然退到内侧,扶姣给他让出了位置。
这方榻很大,是扶姣今日亲自所选,比得上她在长公主府的床榻,躺五六人绰绰有余,容她来回打滚。
躺两个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扶姣仰眸,看着灯火下的李承度取下发冠,指节微曲,搭在领口处时,视线竟没有丝毫闪躲,就那样充满求知欲地望着。
她仍记得上次感受到的胸膛,早就对他的身体十分好奇了,今夜可以看一看吗?
兴许是她眼神太烫了,李承度动作一顿,垂眸道:“郡主是否应该回避?”
“不要。”扶姣断然拒绝,“你也不可以到一旁去。”
说罢补充,“上次你要我说心意,我都已经说了,我们已经算两情相悦,难道解个外衣都要回避嘛?”
“我们尚未成亲。”李承度不紧不慢道,“按常理而言,不该如此亲近。”
成亲?扶姣睁大了眼,有点心虚地想,原来李承度真想得这么远啊。
她支吾了阵,含糊道:“都这种时候了,舅舅他们也不在身边,成亲只是俗礼,只要我喜欢你够啦……”
小郡主回避的模样颇为熟悉,李承度微眯了眼,俯首看去,见她双眸闪烁不停,喔了声,平静道:“原来郡主从未想过此事吗?”
那一声喔像是重锤,越淡然的语气越叫扶姣心里发怵,觉得李承度这模样叫人毛毛的,下意识不敢承认,仍是含含糊糊敷衍,“当然想过……只是我年纪还小,你、你又在四处奔波,哪有空啊……”
这模样确实不像没想过,但想的内容绝对和此时说的大不相同。
李承度看穿小郡主所想,仍不动声色,问了句“是吗?”
“当然是。”扶姣点头如捣蒜,“你想想嘛,我才不是那样负心薄情的人,既然应了你,怎么可能会不想和你成亲呢。只是事急从权,木菁都说要人暖榻了,她是大夫,肯定要先听大夫的。”
说着说着,还流露出委屈的意味来。
像是被说服了,李承度慢慢嗯一声,“确实是如此。”
他继续先前的动作,抬手解衣。
见他附和,扶姣登时理直气壮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可惜叫人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里衣包裹得极为严实。
等着他躺上榻,扶姣极为自然地窝在了他臂弯间,感受到他浑身的热意,觉得确实暖和多了,冰凉的手脚都忍不住往他身上放。
怪不得木菁说要人暖榻,原来这样舒服。
和在马车上抵足而眠时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扶姣发出小猫呜哝般的满意声,感受到躺着的胸膛硬邦邦中带着弹性的触感,又蠢蠢欲动,“我可以摸摸吗?”
她的眼神亮极了,简直比得上像看心爱的书卷时的求知若渴,用在这方面,只叫人忍俊不禁。
李承度依旧克制住了所有的想法和冲动,如他这般能忍的男子着实不多,但正是这样才能叫扶姣放心,亦能让她主动生出好奇。
他道:“如果郡主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