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
罗迦看向那几个患难与共的身影,感今怀昔中又多了几分释然。
颜无瑜,柳成源,罗迦,云见怀。
颜清,柳闻衣,柳闻辞,云未逢。
他勾唇笑了笑,还好,他不负兄长们所托,孩子们都已平安长大。
这便足够。
凌蝶儿收回视线,长久未发一言。
华伯寅终究还是经受不住鼎镬刀锯,曾经的心高气傲皆传为笑谈。他匍匐上前抱住她的脚,涕泗横流地求饶道:“我知错,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颜清见状眉头微皱,那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异瞳杀机四溢。
然而凌蝶儿却制止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撇过头去,闭上双眼不愿再看华伯寅。即便如此,她微微发颤的双手与身躯却无法遮掩,反倒平添了些许欲盖弥彰。
翩蝶剑敏锐地感知到了主人的异样,在她腰间发出“铮铮”剑鸣。
凌蝶儿轻抚翩蝶剑的剑柄,低垂眼眸:“无妨,翩蝶不必担忧。”她并非害怕,只是种种情绪积压于胸口,竟让她茫然失措。
对了!是茫然。凌蝶儿猛然睁大眼,怔怔地看着面前苦苦哀求的华伯寅,思绪万千,却始终不得其解。
她的确不喜杀戮,但今时不同往日,前辈们因面前这罪魁祸首溘然长往、含恨而终,那他自然该为他们偿命,这本就天经地义。
他们大仇得报,她理应感到开心才是。
可为何,她竟有些怅然若失?
“够了。”颜清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失态,他将她护在身后,“接下来交给我。”
颜清的话瞬时带回了凌蝶儿的思绪,她看着他的背影晃神片刻,蓦地红了眼眶。她本想釜底抽薪让阿清脱身,以免他再生魔障,未曾想竟险些弄巧成拙。
眼前的身影与两万年前的那只小狐狸交错、融合,最后竟不可思议地重迭在了一起。当初她以命相搏才救下来的小狐狸,终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妖王。
“好。”凌蝶儿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的泪珠,胸口郁结的闷气也随之烟消云散,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迟疑。
因为那些意气风发、出类拔萃的千古奇才曾惊艳过这漫长岁月,但天妒英才、红颜薄命,无论是谁都敌不过命运的作弄,化为了这世间的一捧黄土,化为了后辈记忆中的南柯一梦。她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凌蝶儿沉下目光,看向华伯寅,摇头道:“华老祖,你不该向我道歉。”
她一字一句,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万里雪原,狼族。”
言慎从暗无天日的阴影中走出,与他们并肩而立。
第一次,以狼族的身份。
天边的红光渐渐褪去,晨光熹微,第一抹曙光照应在了他的脸上。言慎不适应地眯起狼眸,下意识侧过脸,余光却被他心心念念的面容所吸引。
他抿起唇不再抗拒,任由微光轻柔地拭去他脸上沉重的阴霾、抚去他心中厚重的尘埃,将冰封了狼族两万余年的皑皑白雪缓缓消融。
他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两万余年的隐忍,换来了今朝的沉冤昭雪,狼族再也不必背负骂名。
只是被他深埋于心底的爱意,正如他那鲜为妖知的过往,不露声色、寂寂无闻。一朝拨云见日,目光所至皆是那道耀眼夺目的身影。
但当被她照亮的那一刻,他也光芒万丈。
华伯寅难以置信地看着言慎那张分外眼熟的面孔,不停地喃喃自语:“你是,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一寸又一寸的寒冰攀爬而上,逐渐附满他整个身躯。华伯寅惊惧地睁大眼,死死地盯着那“死而复生”的狼妖,他朝他伸出手,张大嘴想要嘶吼,却被瞬间冰封。
颜清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若是换了本王,定要让他生不如死,后悔来这世上。”
颜清转过身,眸中唯有她一人的身影,他回道:“到此为止。”
“……也罢。”那只妖异的红瞳在看见凌蝶儿时刹那柔和,“看在小蝴蝶的面子上,便宜他了。”
“咔嚓——”冰块寸寸破碎,被困于其中的虎妖随之四分五裂,化为细小的冰尘,融入了这片他梦寐以求的土地。
堂堂虎族老祖,生前何等威风凛凛,死后却也如这无足轻重的尘埃,沦为一片浮光掠影。
冰消雾散,万妖朝圣。
凌蝶儿抬起手,轻轻摩挲颜清的脸颊,告诉他:“阿清,结束了。”我们得胜了。
颜清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良久无言。
因他们的自私贪婪,害得他家破妖亡、朝不保夕,更是害得他心中至爱险些魂飞魄散。
他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只为了这不甚圆满的结局。
颜清抬起头,看向那气吞山河的千军万马,又看向那无出其右的几位大妖。
柳闻衣笑着点头回应,这位向来温文尔雅、处事滴水不漏的翩翩公子,如今眉宇间却有几分微不可察的疲态。
他们都在等,等天地之君、万妖之主宣告这场战役的大获全胜。
而他们,得以凯旋。
颜清环视这世间最骁勇善战的将士们,终于凝聚妖力,将这一喜讯昭告天下:“英勇之师,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陛下!殿下!殿下!”话音刚落,举界欢庆。一阵又一阵天震地骇、裂石流云的欢呼霎时响彻云霄,此起彼伏、绵延不绝,颇有粉碎结界之势。
凌蝶儿和颜清在锣鼓喧天中对视,早已心有灵犀。仇敌皆血债血偿,可逝去的妖亦成了过往,他们唯有继承他们的意志,矢志不移地砥砺前行,方能不辜负他们的慷慨就义。
罗迦依旧独自靠在城墙上,目光却望向了那无边无际的苍穹。
冰雪消融,眠者归矣。
他对言慎传音道:“小狼崽子,回万里雪原吧,他们在等你。”他镇守北境万年,只为庇护剩余狼族免受无妄之灾,但也仅此而已。安挽岐设下的封印,唯有他与安照笙的孩子才能破除。
言慎蓦然张大了瞳孔,急切地看向颜清:狼族,仍有幸存?
颜清微微点头,示意他先行离去。
言慎这才确信,低下头俯身行礼。在临行最后一刻,他微抬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随后便隐去身形,奔赴那场等候了两万余年的云开雾散。
茈萝忍不住嚎啕大哭,再也顾不得羞涩,激动地抱住了柳闻辞的腰身:“柳闻辞,你听到了吗?我们赢了!”
柳闻辞顿时不知所措,只能生涩地擦去她的眼泪,笨拙地安慰道:“我听到了。”
云未逢同样热泪盈眶,身侧正巧站着百感交集的孔临沉,于是便伸出手想要去勾他的肩膀,却被他皱着眉躲开,还以一个嫌弃的眼神。
宁与书抱着颜凌悄然而至,他崇拜地看着被众星拱月的凌蝶儿,眼中闪闪发光:这是他的阿姐,世上最厉害的人。
颜凌本想冲去娘亲的怀中打滚撒娇,但却无意中瞟到了孔叔叔的身影,立即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同他打招呼。
孔临沉眼中浮起笑意,忍不住伸手逗弄这团毛球。
泉霁游站在远处,鱼尾轻摆,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薄唇,愉悦而笑,不知心中在作何打算。
苟荀远远地望了凌蝶儿一眼,确认她平安无事后才如释重负,继续指挥下属救治安顿伤员。
路闲溪和礼赴眠也完成了截杀妖都内其余与虎族、蛇族相勾结之妖族的任务,领着鹿族和狐族共襄盛事。
“多谢路族长与鹿族鼎力相助。”礼赴眠依旧是笑脸相待,但此次眼中的感激却是发自肺腑。
路闲溪笑了笑:“礼族长不必言谢,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此乃殿下旨意,鹿族上下皆愿为殿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他重新看向凌蝶儿,爱慕之情溢于言表,显然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凌蝶儿亦是在他现身之时便察觉到了他的踪迹,杏眸亮起笑意,抬步向他走来,却被颜清拉住手遮挡了视线。
凌蝶儿心里一惊,暗道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争锋一触即发。路闲溪皱起眉头,不悦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本王听闻鹿族被誉为草原之灵,向来单纯灵动、自恃清高。”颜清狐狸眼微眯,“路族长作为鹿族之长更应以身作则、洁身自好,未曾想竟做起了趁虚而入的勾当。”
“陛下过誉,不过殿下与臣两情相悦,何错之有?莫非陛下要以权谋私,棒打鸳鸯?”路闲溪目光冷凛,寸步不让。
礼赴眠倒吸一口凉气,充耳不闻,简单寒暄几句便转身离去,尽快逃离了这场剑拔弩张。
见他们针锋相对、互不退让,凌蝶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土地却猝不及防地剧烈震颤了起来,侧耳细听,隐约可闻妖兽的咆哮和藤蔓移动的“窸窣”声。
罗迦身形一震,立即站直身子,张开翅膀飞到了城墙的另一侧,举目眺望。
只见在道路的尽头,一位气宇轩昂、剑眉星目的青年正提着一个硕大的虎头迈步向他们走来,雄姿英发、势不可挡。
而一位黑纱遮颜的女子站在他身侧,身姿窈窕、高贵优雅,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却莫名使妖不寒而栗,最是神秘莫测。
即便他们如此高不可攀、卓尔不群,却也甘愿屈居于那位鲤妖的身后。
为首的鲤妖莞尔而笑,她纯良无害、温婉端庄,但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气竟丝毫不弱于他们,亦是锐不可当。
来自树族与豹族的百万雄师为他们保驾护航,他们称霸一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妖胆敢觊觎。
罗迦看着青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薄唇微启,却是难发一言。
最终还是青年打破了僵局。
云见怀将虎头用力扔在了地上,激起一地尘土。而他一脚踩于其上,昂头大声喊道:“怎么?许久未见,叁哥这是记不得四弟了?”
罗迦这才回过神来,双手环在胸前,戏谑道:“这么多年没听到你喊叁哥,是有些不习惯,要不你再多喊几声给叁哥听听?”
“想得美。”云见怀嗤笑一声,“有本事来比划比划,拳下见真章。”
兄弟之间无需多言,他们相视而笑,便已心知肚明。那道因后悔无助、愧疚自责构建起的无形屏障,横跨两万余年,终于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罗迦振翅飞下城墙,站到了他们面前,依旧是嘴上不饶:“弟妹和未逢都在这,叁哥可不想让弟弟丢了颜面。”
他朝苗缈点头示意,看向为首的鲤妖,收起一身吊儿郎当,恭恭敬敬地唤道:“二嫂。”
锦如菱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辛苦叁弟了。”
“爹!娘!”还未等他们继续叙旧,云未逢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满脸惊喜,“你们怎么来了!”
他还不忘揽着柳闻辞的肩膀,竟是硬生生地将他一并拽了过来。
“妖后殿下吩咐我们拦截后继援军,”苗缈伸出手理了理他额间凌乱的发丝,“行至半路,与二嫂不期而遇,便一同过来了。”
“我……”柳闻辞看着面前这位面容与他有叁分相似的女子,欲言又止,颇有些窘迫难安。
罗迦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木头徒弟,想知道他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而柳闻衣一扫先前的疲惫,弯起俊逸的眉眼,领着茈萝跟了过来。
“母亲。”柳闻衣笑着说道,“这位是茈萝姑娘。”
他又看向茈萝和柳闻辞,话语间满是笑意:“茈萝姑娘、阿辞,这位便是我们的母亲。”
“锦,锦前辈好……”茈萝眼角泪珠未干,见到仰慕已久的大妖更是面红耳热,磕磕巴巴地问候道。
锦如菱双眸含笑,点头道:“茈萝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她看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柳闻辞,安抚道:“闻辞,无妨,慢慢来。”
柳闻辞呼吸微微一滞,举棋不定。
茈萝心急如焚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用眼神迫切示意。
柳闻衣虽并未有所动作,但僵直的脊背却隐约显露出几分忐忑不安。
在亲朋至爱的鼓舞下,柳闻辞最终还是决定顺应本心,当即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孩儿见过母亲。”
锦如菱始料未及,一时有些愣神,随即弯下腰将他扶起,忍着泪光,柔声道:“母亲的乖孩子,不必多礼。”
罗迦这才放下心来,又见颜清久久未至,猜到他拉不下颜面,于是便将双手环在胸前,抬起下巴:“狐崽子当上妖王是有能耐,都不来向长辈问好了。”
颜清闻言冷笑一声,却并未反驳,而是拉起凌蝶儿的手向他们走去。
凌蝶儿心系路闲溪,不愿就此一走了之,转过头向他看去。
路闲溪自知多争无益,更不愿她为难,于是便笑着朝她传音道:“殿下前去便可,不必有所顾虑。闲溪只求今夜子时,殿下能够前来赴约。”
凌蝶儿心中有愧,自是却之不恭。
路闲溪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云未逢见颜清过来,立刻凑到他身边大声谈笑:“清哥,我和你说闻衣他以前……”
柳闻衣的笑容顿了顿,隐隐威胁道:“云未逢,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竟胆敢当着哥哥的面嚼舌根。”
周围一片鸡飞狗跳,却又热闹非凡。凌蝶儿看向颜清,她知道他虽并未接话,但心中定然欣喜。她的小狐狸吃尽了世间万般艰苦,终于迎来了一抹甜意。
悲欢离合、天道无常,纵使天各一方,然情不朽不灭,只盼殊途同归,与君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