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连连咬了咬牙,来到崖边:“我可以从这里跳下去!”
白发男人“唔”了一声:“主公崖没盖盖子,也不需要徐州知府官批,你要跳下去,没人会挡你。”说着抬抬手,示意他赶紧。
何连连转身面向深渊,脚下悉悉索索落着雨雪,在崖顶的泥地缝隙间挣扎不休后,终于还是功亏一篑地消融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打算在这口气吐出来的同时跳下去。
过了一会儿。
白发男人:“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都是憋出来的。你打算憋成哪个?”
“唔……咳!”何连连岔气了。
他狼狈地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自己被怼得生疼的胸口,然后重新提上一口气,正打算往下跳……
一刻钟后,何连连落寞地站在崖边,仿佛成了一根腐朽的木头,孑然立在苍野穹顶之下。
白发男人在他身后悠悠说道:“寻死觅活总有缘由,一个人活得没了兴味,死或者活,又有多大区别?”
何连连终于想起回头好好看一看这老头。
蓑衣下他的身材并不魁梧高大,再配上一颗长脸头颅,显而易见的貌不惊人。除了落在肩头的几缕华发泄露早已远驰的年华,其他地方倒真没看出衰老的痕迹。他更像个年轻人,只不过因为太过操劳,呕心沥血地熬出了白头,连叫他“老丈”都显得有点不太尊重了。
回想他从碑顶飞下来的模样,何连连突然想起他爹曾教过他的“世外高人”一词。
莫非这世上,真的存在世外高人?
何连连为自己的臆想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但还是十分恭敬地朝他行了礼:“您先前错了,我还不够狠。假如我够狠,您这番话想必我早就听不到了。”
白发男人摘下斗笠,轻轻地扣在何连连头上,笑起来:“那么狠做什么?再狠的人,再硬的心,总有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是能温柔以待的。”
何连连抓住斗笠摇头:“我看不到。”
“蠢材呀!”白发男人说道,负手往山下走去。
何连连愣了一下,犹豫再三,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远远近近地走出几里,何连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神思一打岔,没注意到白发男人已经停下,似乎有意在等他。他立刻小跑着到白发男人跟前,喘气问道:“您……您是谁?”
“一个草台班子里打杂的。”白发男人笑眯眯地说道,“你又是谁?”
“我……我叫何连连。”
“何黏黏?”白发男人一愣,咕哝道,“怎么会有人叫黏黏?”
何连连:“是连,连贯的连。”
“连连?”白发男人又咕哝,“好像没什么区别。”说着转身走,说道,“黏黏,你跟着我做什么?”
何连连懒得去纠正他,说道:“您看起来不像个杂役。”
白发男人忙里觑他一眼:“那像什么?”
“……神棍。”何连连努力罗列了一下比较靠近的词,终于找出个八分贴切的。
“哈哈哈哈……”这话不知怎么点到白发男人的笑穴,竟然乐得一发不可收。
何连连只好由他笑。
不知翻过几座山头,夜色笼着风雪渐渐弥漫,茫茫然的隆冬天地间,竖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寨。
白发男人领着他行云流水般路过寨门两个楼哨,哨上人毕恭毕敬地喊道:“严先生回来了。”
何连连心道,原来他姓严。
严先生一路领他进了个小屋子,挤眉弄眼冲他笑:“黏黏你猜对了,我确实不是杂役,我是这黑月寨的强盗。你进了强盗窝,可害怕了?”
何连连安安静静地把斗笠摘下,抱在胸前,回他:“强盗跟奸商一样,无利不起早。我何连连身上没你们图的那些,有什么可怕的。”
严先生拍拍他的头:“我们这些强盗跟奸商不一样,我们只害命,不图财。”
何连连沉默,虽然不说话,但皮囊从里到外无不透露出不屑,表示你就扯犊子吧,老子不信。
“你会信的。”严先生肃容,搭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里推,“别跟这里的人有交集,不然我可能会亲手送你去见阎王。”
何元清是个穷酸儒,久试不第后终于收起一颗挥斥方遒报效朝廷的雄心,转而生无可恋地在荆州当地开了个简易学堂。收收束脩,教黄口小儿认认字,偶尔在学生堆里骂骂大应五花八门的狗官,再痛哭流涕地展示一张郁郁不得志的苦瓜脸。
虽然是个性情中人,倒没光顾伤春悲秋,至少在何连连身上也花过大力气,试图让他成为三岁能诗五岁成文的神童。可惜何家祖坟没冒出青烟,何连连才学平庸,顶多算得上能够识文断字。至于七步成诗,恐怕是白日里做的美梦。
基于如此这般的厚望,何连连没少被迫着头悬梁锥刺股,哪怕学问再差,也得端出一张腹有诗书的脸,真是活受罪。所以大多数时候,他暗藏的反骨总喜欢阳奉阴违一下。毕竟刚发过毒誓会好好读书,转眼就爬墙出去玩的毁诺之举,在他身上数不胜数。
如果毒誓管用,他早就千疮百孔了。
于是严先生刚走没多久,他就打算把那个糊弄鬼的“好”字给抛到脑后了。
严先生命人给他送晚饭,一碗稀粥配酱瓜,还有个夹了咸菜的麦饼。他空荡荡的肚子被勾引地叽里咕噜乱叫,但还是按耐住没有去狼吞虎咽,反而打量送饭的小杂役。
这小杂役长得十分漂亮,大概十四五岁左右,唇红齿白,蒲扇似的长睫毛在灯火下铺排出一片阴影。
见被人打量,小杂役脸红,放下一碟小腐乳就想逃之夭夭。
何连连扣住他的手腕,温和地笑了笑,冲散了他这一路风雪而来的冷漠味道:“小哥哥,你知道这黑月寨是做什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