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桌上的汉子吆喝出了一把剑。雪后初晴,天光正好破晓,利刃出鞘时,一道雪光印在汉子黝黑的脸上。
何连连怔住,不觉向前两步。
“这把剑——不知道名头,谁要?”
底下鸦雀无声。
土匪窝里什么都缺,可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破铜烂铁。
何连连诧异,这把剑竟然没人要?
“有眼无珠。”他暗暗着急,不知道如果没人要的话,这帮人会不会把剑给丢了。
顾思南看出他喜欢这把剑,问道:“你知道它的来由?”
何连连点头,但又很快摇了摇头:“只是道听途说,不能当真。”
“那你懂剑术?”
“不,我不懂。”
顾思南:“……那你拿了这把剑又有什么用?”
何连连茫然:“我也不知道。”
“它看起来很重。”顾思南实诚地击碎了他的妄想,“你恐怕两只胳膊都抬不动它。”
“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卢……承载江山千秋的剑,自然不是谁都拿得动的。”严先生在他们背后说道。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朝他举目。
严先生一边一个摸了摸两个人的狗头,笑眯眯地问:“黏黏,谁叫你出来的?”
何连连面如土色,往旁边躲开。
严先生继续摸顾思南:“儿子,你再这么阳奉阴违,小心你爹我打你屁股。”
顾思南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诡异地红了。
何连连难以理解顾思南的脑子,仿佛他求着被打似的。
严先生没再为难他们两个,目光平视阳光下那把剑,问何连连:“你认得湛卢?”
“我爹曾在彭城一家富户任西席,那东家家里就有这把剑,老东家说是名剑,但我不知道叫什么名。”何连连顿了一会儿,声音微微哽了一下,“严先生想必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听说过。”严先生说道。
何连连点头:“不知道哪里得的消息,说它是仁君之剑。为了把它据为己有……老东家一家子都被罚没财产,充军去了。”
何元清失去东家庇护,又沦落回穷困潦倒的难民,终于一病不起。
“您说它是承载江山千秋的剑,但为什么这剑一出,就要人家破人亡?”何连连红着眼问。
严先生唏嘘:“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一个落草为寇的强盗答不出来。但我想,总有人可以回答你。黏黏,喜欢这把剑吗?”
这还用说吗?
在老东家那里看到的时候,何连连就已经过目难忘了。
严先生于是朝台子那边挥了挥手,很快就有人捧着剑过来了:“严先生,这把剑就属于你啦!”
严先生拔剑看了看,低头问:“怎么还有个匣子?”
那人回道:“大当家说这玩意儿是用这把剑砍的,反正一样没人要,就劳烦严先生收下了。谁叫严先生是首功呢!”
“黏黏,收下吧。”严先生说道,然后揣上剑走了。
何连连又气又急,难道那把剑不是给他的?那问他喜不喜欢是干什么?多此一举!
那人将匣子给他,眉开眼笑地冲他吹了声口哨:“哟,哪来这么个漂亮孩子?严先生收的?”
这话直接把何连连给气厥了,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跟色狼收房一样?他可没兴趣跟顾思南争宠。
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他五官的和煦,他直接沉下脸,转身走了。
“哎哟,是个辣脾气。”
他听到那人咂摸着说道,顾思南与他寒暄几句,就追上来了:“何小公子……”
“或许你可以跟你那臭不要脸的义父一样,喊我黏黏。”何连连不知道在讽刺什么,没好气地说道。然而话出口后他就后悔了,停下来看着顾思南,“对不起,我只是……我没想骂他,但他真的……”太混蛋了。
顾思南笑了笑:“义父就是这样,逗你玩的,何小公子别见怪。”
对着这样一个软玉似的顾思南,何连连再气都没好意思骂人了。
可是混蛋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顾思南敲了敲他抱着的匣子,好奇地说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何连连说道。
顾思南把盖子打开。
何连连:“……”
他晕过去了。
一颗两个时辰前刚砍下来的透骨新鲜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落,顾思南拿着盖子哈哈大笑:“对……对不住,我也喜欢逗你玩。”
何连连的梦里都是滚来滚去的人头,尽管每个人头都是那个混蛋徐州知府,他也高兴不起来。
他踮着脚地在血肉里跳来跳去,唯恐沾到一丁点的血腥。可是人头太多了,血流得无边无际,他不可避免地被弄脏了。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抬起一只脚,恶狠狠地踩碎了其中一颗。脑浆飞溅,顿时把他恶心醒了。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年纪尚小,为什么这么作弄他?”
是严先生在责问顾思南。
顾思南的声音透着委屈,软绵绵地说道:“他辱骂义父。”
“就算他辱骂我,你就能这样吓唬人吗?万一吓死了呢?”
“义父,我哪里知道他胆子这么小,一颗人头就吓晕过去了。”顾思南说道,“我这年龄的时候,都跟在义父身后杀人了。就他这鸟样,还想拿湛卢……不自量力。”
严先生憋了一口气,重重吐出:“是啊,胆子这么小,怎么成大器。”
何连连挣扎着坐起来。
这对人面兽心的父子!
谁来告诉他这姓严的叫什么?全名骂起来才能痛快。
顾思南发现他醒了,急忙端起一碗汤过来赔罪:“何小公子,虽然我是故意的,但我没想真把你吓坏。”
言外之意吓坏你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胆子不够肥。
何连连领教了顾思南的巧舌如簧,一张脸白得像糊墙的灰泥,嘴上说道:“无妨,多吓几次就习惯了。我还得谢谢你呢,顾小公子。”
顾思南的绵里藏针功第一次棋逢对手,不禁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