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仅会输,还会失踪,甚至说不定已经死在哪个角落。一代名将,没得那样黯然又潦草,这是封天麟从未敢想的。
他叹气,挨近了何连连小声说道:“有些话我平时也不敢跟谁说,怕丢人。其实皋兰山战败后,我……我都不敢上街,我怕有人拿臭鸡蛋砸我。跟你说这些你可能没法明白,但我真的以为我爹他不会输。”
镇远侯八岁入军营,十四岁随父远征南滇,直接就扫了滇王的人头回来,致使南滇到现在都没缓过气。十六岁上袭爵,大武比在圣颜当前单枪挑落辽东王的玉冠,圣上龙心大悦,御封他为“武神”而名噪天下。也是因为如此,那时候年轻气盛的锦绣山庄少庄主蓝石楠很不服气,两人几次约战打得人尽皆知,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反倒被拐跑了亲妹妹,而蓝少庄主自己也莫名成了武林新秀,前来约架者不计其数,到后来直接捞了个武林盟主当。至于他跟封沛霖之间的胜负,似乎就没人关心了。
除这一悬案外,不论论单打独斗还是两军对阵,封沛霖无一败绩。
直到……皋兰山。
不啻于在大应所有人头上落了个晴天霹雳——武神怎么可以落败?竟然还是输在十三部落那群没见识的蛮夷手里——这他娘的不是欺世盗名吗?
大概,封天麟就是这么想的。
何连连确实有点难以理解:“神京也有臭鸡蛋吗?”
封天麟万万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个,不禁又气又笑,在他头上薅了一把:“你小子,故意逗我的是吧?”
“没有,”何连连躲开他,“我以为神京的人不会吃臭鸡蛋。”
“神京的人当然不会吃臭鸡蛋!”封天麟哭笑不得,“臭鸡蛋怎么吃。”
何连连:“那你们怎么会有臭鸡蛋?”
封天麟快被绕晕了,急忙求饶:“小田田求你了,咱能不扯臭鸡蛋吗?说点别的。”
别的?
何连连心想,我可没别的跟你说。
小侯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惨遭到了无情的冷落。他绞尽脑汁地搔头皮,感到对何连连产生了绝望——他绝对是故意把天往死里聊的。
他气哼哼地在何连连背后捶了一下,这伤白挨了!
没想到何连连忽然浑身绷紧,眼里一瞬射出几分忌惮。
小侯爷一想,明白过来,又捶了他一下:“瞪什么,老子看不上你的剑,哼!”
看着封天麟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何连连觉得有点难受,就说道:“小侯爷,你身上是不是长虱子了?”
封天麟:“????”
“这种地方你的确住不惯,大概虱子也没见过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何连连道。
封天麟嗖地跳起来。
这地方他要是住得惯就见鬼了!
好吧好吧,看来天是聊不下去了,爱谁谁吧,他才懒得管他是要死还是要活。
封天麟气势汹汹地要走,没想到何连连忽然良心发现似的叫住了他:“小侯爷。”
“干嘛?”小侯爷没好气地回他。
何连连莫名端详他许久,渐渐地竟把小侯爷看得脸皮都浮起一层红。他急了:“你瞪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你长得这样年轻。”何连连说道。
封天麟气笑:“怎么,难道我十五岁就得长得跟老树皮似的?”
“你认识顾思南吗?”何连连问道。
封天麟愣了愣:“谁?顾什么?”
“顾思南。”
“不好意思,我只认识蓝石楠。”
何连连咧嘴哂然,回过头去继续望着破庙前那些流过鲜血的泥地,摇了摇头:“那我猜你也不认识严先生。”
“什么鬼话连篇的。”封天麟确诊了,这人就是有毛病。于是气呼呼地就走了,回到正风给他铺的软卧,倒头躺下。虽然心里打定主意不去管门槛上那个神神叨叨的何连连,可架不住耳朵依旧拉得老长——
只听到何连连自言自语地说道:“……但他们认识你。”
封天麟在心里冷笑一声:“老子名满京华才色都绝代,天下谁人不识?哼!”
“小侯爷?”正风转身侧躺,睁开眼看着他,“谁惹您了?”
封天麟转过身背对正风,不耐烦地说道:“有虱子。”
正风吃惊:“不至于吧?”
“睡觉。”封天麟越想越气,那何连连可不就是虱子么?他好心好意前去安慰人家,人家倒好,吸饱了他的好心情,咬了一肚子疙瘩给他。
不过小侯爷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就平静了。他转身拉了正风一下:“嗳正风,今天晚上你留个心眼,我怀疑他想寻死。”
正风迷茫地睁着眼,似乎考虑了一下,点点头:“好的小侯爷。”然后勉强坐起来靠在墙上,打算一整晚都盯着何连连。
天光破开黎明前的极致黑暗,小庙外的天空依旧阴霾沉重,然而因为有了阴霾之外的那些白昼之光,一切似乎都显得还充满希望。
老皇帝没有疑神疑鬼地想叫他封家绝代;千里之外的皋兰山还有再战之机;封沛霖或许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透着一口气……
尤其看到坐在门槛上佝偻着细腰抱剑睡觉的何连连,这一切希望仿佛都归拢成为实质,洋洋洒洒落到眼前这个人身上。
这世上还有比他封天麟更惨的人吗?
有,多得是,眼前就有一个。但这个人还没有放弃,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封天麒最后那点火也败了。
他心想,我在计较什么呢?老皇帝没几年活头了,手底下的老皇子们都等着破而后立,这些就够他喝好几壶,随便他折腾吧。何连连虽然说话损耳朵,但脸盘还算耐看,被软钉刺几下又何妨?潮平跟封丙尽管总让他七窍生烟,但自家人没办法,还能撵出去么?天下人要骂他封家酒囊饭袋他封天麟就真是酒囊饭袋了吗?过不了几年,他偏要把皋兰山拿回来给所有人看看。怕什么?他可是风华绝代的镇远侯。
他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天九经历了晕船狂吐以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正在为几张嘴张罗早饭;正风在庙外练功,潮平蹲在门口给封丙梳辫子,封丙蹲在熟睡的何连连面前用草头戳他鼻子。
他一一看过这些人,然后十分心满意足地笑了。
若时光止于此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