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听见脚步声也不回身,封天麟就静立在他背后,从镜中看着他慢慢把秀发束成垂髻,再簪上双股玉钗。
梁仙音轻舒一口气,起身,拜礼。
“问侯爷安。”
封天麟扶了一把,笑道:“阿音这样客气,可是也要讨年节赏?”
“在楼下走那一遭,你还能剩些什么?”梁仙音瞅他,方才在窗口可是瞧见了封天麟的狼狈样子。
封天麟伸手在怀里使劲掏,掏着掏着摸出个指肚大小的金锞子,献宝似地捧给梁仙音,“别小瞧,这是从前宫里的东西,上面刻的花样外头没有,我专门给你找出来的。”
梁仙音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掩嘴笑了,笑完接过金锞子仔细收进妆匣,才拉着他坐下。
两人几月未见,自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小侯爷再迟钝,也能看出梁仙音有些心绪不佳。
这人看似掩饰得很好,可面上的欢喜只是一瞬,眉宇的愁意却久久不散。
没有人比封天麟见过更多真实的梁仙音。他在台上是众人追捧的仙音公子,可私下里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普通少年。自小在戏班里管束严格,因此性格单纯得有些过于可爱了。
“听说你伤得不轻,我这边一直想去看看,可你在孝期我怎么也要避嫌,如今三月之期已经到了,才敢喊你来。”
封天麟蜷着腿缩在不大的房间里,笑容明朗,“不是什么大事,早就好了。倒是你最近如何?”
梁仙音正待开口,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吆喝:“仙音,张家二公子来接你去开台,还不速速装扮,车子等会就到门口啦!”
封天麟霍得跳起来,“怎么是那个登徒子?你不是说过再也不接他家的台?”
梁仙音颦眉不语,门外男子听到屋里的动静,直接一把推开门,横眉冷目道:“我当是谁敢说我们梨园的客人,原来是镇远侯啊,仙音等下有事,侯爷改日再来捧场吧!”
这梁班主从前何曾这样怠慢过他?原委都不用想,封天麟冷笑一声道:“梁班主,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之前可没听过张家要搭台的消息,按规矩是提前一月订台的,这突然来接人是几个意思?或者叫本侯出去和他会会,看看尚书家的公子也敢硬抢人?”
眼见两个人要就地掐起来,梁仙音站出来把班主往门外推,一边低声道:“我来和他讲。”
班主冷哼:“记得,车在下头候着呢,快点说别清楚误了时辰。”
门被狠狠摔上,屋子里一片安静。
“你说吧,我听着呢。”
一直垂着头的梁仙音终于肯抬起脸看他,“天麟,我已经十七了。最好的时候,马上就要过去了。”
两人相对而立,封天麟抬手轻拂眼前人的鬓角,明明比他大两岁,这人身量却不如他,瘦弱得厉害。
“仙音,你再等等,我……”封天麟拼命地想,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这样险峻的局势,连一个小小班主都知道登高踩低,他又凭什么让仙音的未来和他一起低到尘埃?
他只有十五岁,在强大起来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
梁仙音絮絮道:“天麟,我不想再提心吊胆了,我想多挣点银钱,以后过个平安富足的日子。天麟,你别怪我。”
他怎么会怪仙音?
良禽择木而栖而已。
梁仙音给他开了门,封天麟在门口伫立片刻,侧过脸,唇轻蹭过他的面颊。
两年来仅有的亲昵,梁仙音忽然扭过头去,小侯爷知道他哭了。
正待转身下楼,就见楼梯底下站着一个小小身影。
何连连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眸色沉沉,面无表情。
……
回程的马车上,何连连和封天麟相对无语。
对于何连连来说,他见过的断袖不止封天麟一个,严先生和顾思南这对可比刚才那一幕刺激多了。但在他心里觉得断袖就是要像严先生那样怪里怪气的,而封天麟,除了同样在某些时候极其讨人厌这个特点,和他俩并无相似。
回想今天晨起发生的事,何连连不由得感叹一声,又被断袖觊觎了……
封天麟伸手想揉揉他的头,果不其然被避开了。
“我这是被田田厌恶了吗?”他笑着收回手放在膝上,“那就回家吧,听说今天厨房要做八宝豆腐,回去得快些别让大家饿着。””
何连连想起他被领进院子时,那班主模样的人在楼下碎碎地骂,内容无非就是什么潦倒的镇远侯也想绑着他家台柱子仙音之类的难听话。
马车刚晃起来,一直沉默的小孩突然扯住他的袖口,小孩咬咬牙像做了重大抉择似的喊出来:“不!不讨厌!”
何连连的心突然像揪着似的疼,因为小侯爷虽然笑着,此刻的眼神,却湿润哀伤得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永远意气风发的少年,认为自己神京无双的少年,就这样在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伤了。
……
其实只是个戏子和侯府世子的俗套恋情。
封天麟那时才十三,家里虽然管束不多,但只有一样,月例银子只给够用数目,不能随意挥霍。
所以他一直没见过年少成名的梁仙音,只在梨园门口打马而过时窥见神京公子哥流水样涌进去,只为听梁仙音唱一台《惊梦》。
后来一个狐朋狗友强行扯小侯爷去梨园,只说看了一眼保证再也挪不开脚步。封天麟对那咿咿呀呀不知所云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只低头玩一个在街上买的五彩风轮。
鼓点哒哒,梆子声声,梁仙音从后台款款入场,一开口就是惊艳。
曾有骚客赋诗云:
霞凝广袖流云身,眉月鬓云神自分。
但见仙葩乘风来,足掠清溪不染尘。
那人在台上且歌且吟,低眉含颈甩袖折腰,颦是风情,笑是风情,惹得小侯爷一颗心撞得像陷阱里的小鹿,砰砰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梆鼓丝竹渐息,那梁仙音也如一朵流云像后台飘去,满场寂静。正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小侯爷手里的五彩风轮,丝带飞扬起来,尾段缀着的铃铛轻响。
梁仙音蓦然回首,目光正撞进封天麟痴痴的眼。
及到退场时,华灯初上,有个人叫住小侯爷,说仙音公子有请。
周围几个纨绔一阵喧哗,可封天麟家里门禁甚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了,便塞了那风轮在人家手里就跑。
“他喜欢就送他,我明日再来!”
这明日,后日,再就是两年
封天麟只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