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只带了普通公文书信,和他那个装宝贝的木匣子。
顾斐音如今人在冬洲,他是要过去请罪,带什么其他的也不合适。深沉的夜幕压下来,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宁时亭低声嘱咐:“我先离开,你们随后走。”
随从确认:“公子还是带上我们随行吧,您一个人可怎么能行啊!”
宁时亭看着他。
随从目光闪烁,心中所思所想暴露无遗——他在拖时间,等别人及早告诉顾听霜。
如今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顾听霜和宁时亭发生了什么——不如说,只有他们彼此,再带上一只小狼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连葫芦菱角、画秋这样平日里多少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的人,也不明白今晚这俩人之间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宁时亭闭门不见人。
以前宁时亭闭门不见人,顾听霜一早就带着小狼上门来撒娇打滚了——虽说宁时亭一般都不是生气,只是忙或者懒得没话讲,顾听霜会千方百计地找理由在他这里闹一闹。
但是今天顾听霜也很安静。
这府邸所有人都已经成了顾听霜坚定的心腹,眼前的随从和车夫大约是以为他要卷着灵均王的秘密逃跑。
他前脚在这里说要走了,估计后脚就有人要报告给顾听霜那边。
这样的情况与当年他刚进府时已经是两个极端,当年他进入王府,第一眼看见的是幽闭破败的世子府,顾听霜隐匿在暗中,只露出一双狼一样打量端详的眼睛。这样的转变中,或许大半也可以说是他的功劳。
宁时亭想到这里,没来由地笑了笑:“对,就这样,我先走了。”
他一个人离开了府邸。
身后的车夫和随从对视了一眼,低声商量着:“公子是殿下看重的身边人,已经有人去禀报殿下了,那我们这边怎么办?追上去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追!”另一个随从咬咬牙说,“虽然公子平时待我们不薄,但我们毕竟是为殿下说话办事的,公子如今这样行事,有些令人生疑。”
两人立刻追出。他们都是府上选出来的比较精良的侍卫侍从,平常守在香阁和书房门外看顾着宁时亭的安全,身手不差。
然而等他们追出去的时候,只来得及在昏暗的府门街边看到一抹暗蓝的身影,冰冰凉凉的风吹来,携裹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香气,两个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就已经昏倒失去了知觉。
世子府书房。
“只有一块墨,是这样吗?”顾听霜背对众人,在幽微灯火下打量那一方墨块。
小狼跳上桌来嗅了嗅,在其上闻到了经年累积的岁月感。它拿冰凉湿润的鼻子碰了碰顾听霜的手背,将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告诉他。
小狼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它是睡觉时突然被吵醒的。它睁着金色的眼睛环视众人,没有在这些人当中发现宁时亭,于是乖乖蹲着,等鱼来哄它睡觉。
“他不会来了,你这只笨狼。”顾听霜轻轻抽出手,将膝头已经看了无数次的那张信纸摊平放在了桌上。
诀别书,用血写成,仙洲人用血书字呈上君主的意思,也就是抱了死志。
也叫血谏。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甚至有点……冰冷得出奇。
小狼愣住了。
这只肥狼愣了半天,随后扑腾起来跳下去,绕过众人去找宁时亭。
过了一会儿,小狼带着哭腔的狼嚎声传遍了整个府邸。
顾听霜整个人都十分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听书大概猜出了什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打包东西。
等众人散去之后,他站在门外说:“我要去找公子,他一个人去冬洲,我不放心。”
“他一个人去你不放心,你去了就能放心了?”顾听霜淡淡地说。
听书恨恨地说:“你管不着我!我生来就是要跟着公子的,他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不逼他,他何必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断地有人来报,他们派青鸟、派最快的白狼封锁了附近的城池和关卡,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现宁时亭的行踪。
尽管知道宁时亭大的方向是往冬洲,但是还没出城,这个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让人束手无策。
“我喜欢他,说这句话之后我就考虑过后果。”顾听霜说,“他不敢的事,我敢,他做不了的决定,我替他做。我是君,他是臣,宁时亭就算到了天涯海角,就算他死了,这辈子,下辈子,以后永远——他都是我的人!”
这一刹那,他眼底闪过金色的光芒。
灵识散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直到无穷无尽,直到他所有追逐的意识都化入天地万物中,循着宁时亭离开的方向一路赶过去。
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分散这么多灵识,从九重灵绝中说的来看,未达第八重之前强行突破,下场只会是神魂聚散,失去自我。
但是顾听霜这一次没有——他化作东风,化作宁时亭袖中带起的一抹微风,化作山道上冷峻的岩石和冰凉的月色……他又回忆起了当初雪妖作祟时的感觉,他仿佛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化作了一场雪,亲吻心上人的眉睫。
宁时亭不要他,这也没关系。
他会找到他,他赌他赢。
第120章
宁时亭在梦中思忖,岁月不饶人,是因为那岁月里的人不放过他。
步苍穹曾经说他心思深,又说:“你这样的人,看着冷冷静静的,实际上想的反而不比人家豁达爽快,是个死脑筋。”
他很难说清楚在夜里想起顾听霜时那种心脏沉沉跳动的感觉是什么,似乎就算是前世面对顾斐音时,也没有那种鼓动进血液里的、血流都仿佛要撞出鸣音一样的悸动。
一夜睡睡醒醒,宁时亭早晨起来推门,看见店家给他在外面放了一桶用法术温着的热水,水里铺着细密的花瓣与沐浴仙果,对于现在这个条件来说,已经十分难得了。
九洲灵气消散,冬洲又常年严寒,虽然偶尔在料峭之地还存在着一些蕴藏灵气的鲜果灵药,但是这边到底比不过西洲那样物产丰饶的地方,这些东西估计都要花一些功夫才能收集齐。
宁时亭一路过来损耗精力与时间,冬洲天干物燥,一晚上过去之后恰好不太舒服。这一桶热水就像及时雨一样。
宁时亭事前并没有这样的嘱咐,他有些意外地走出去看了看,正巧看见店小二捧着鲜果和食盒从拐角路过,于是问了一声。
小二小声说:“公子虽然一路深色斗篷掩人耳目,但公子是鲛人吧,天下现存的鲛人不多了,往前四五年,咱们冬洲城有个小师爷正是北海鲛人,他在的那几年为咱们冬洲人做了不少事,不论是耕种引水还是扶持生意……就连咱们这间客栈能开起来,也是托了当年这位小师爷一纸批书的福。可惜后来……”
外边下着雪,穿堂风拂过透亮的走廊,显得更加空旷。
宁时亭静静地听着。
小二想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咕哝了一句:“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啊,晴王爷跟血族交战时出了事,原来的小洲城算是死城了,谁都没能活下来,也不知道最后那位小师爷怎么样了。北海鲛人一族在血族之战中全灭,当今世界上都不知道还剩下几只,客官您别担心,我们会为您保密。这桶水是咱们送的,小师爷之后,但凡是鲛人一族,在咱们这里都是有优待的,这是冬洲人欠北海鲛人的。您只管有什么事就说。”
宁时亭道了谢。
回房洗漱沐浴后,他身上的确舒服了很多。暖气与草药的灵气一拥而上,竟然一时间还冲得他头脑有些发晕——只不过是离开晴王府三天,没了返魂香与香阁药池的浸润字样,他的身体居然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迅速地衰微了下去,甚至一时间无法吸纳这么一点微薄的灵气。
宁时亭正想跨出去透透气,手指还未摸到挂在一边的衣衫,他一起身,血流涌动冲上脑门,带着混沌的灵息,他喉头一甜,居然直接咳出了一滩血来。
漆黑粘稠的血液从指尖迸溅,随着闷声的咳嗽止不住的往外喷涌,胸腔中几近痉挛。宁时亭直接咳得脱力,整个人往后坠倒下去,发晕,不停地打着冷战。
好一会儿后,宁时亭才放松了用力握着桶边缘的手,从眩晕中恢复神智,他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泛着发青的苍白色。
这一刻,宁时亭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那颗被毒素填充、包裹的心脏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悸动难言的跳动,而是将死之音,提醒着他这具日渐残破的躯体已经时日无多。
这样的情形在上辈子也有过,越往后,他咯血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每次咯血过后,他身体中的毒素会被带走一部分,活力与精神也会跟着被带走。直到他最后离开的时候,毒素和生机会一起退却,他才能恢复原原本本、不被污染的躯体。
只是这辈子……不知是否因为在晴王府劳心劳力的原因,这第一次发作的时间来早了许多。上辈子他和顾听霜在晴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十年,时光也好像静止了十年,给了他苟延残喘之机。
宁时亭收拾了房间,出门了。
冬洲洲城在他十四岁那年已经成了死城,之后顾斐音驻扎在此,不再设市镇,而是直接改为军事重地,重新修建城池,立起防线。现在活动在冬洲的仙民,除了一少部分没有被当年的事波及的人们以外,大部分都是从九洲各地抽调过来的士兵家眷,士兵在城中,家眷就在附近做些生意,或者种植一些冬洲气候下特有的药材。
宁时亭这次出门,依然不直接往冬洲城方向走。
他租借了一匹雪仙马,沿着海岸往西北方向走,和冬洲城的方向稍微偏了偏,直临鲛人北海岸。
海岸边终年大雪,海岸被皑皑银白覆盖。从前这里是整个冬洲最有灵气的地方,现在也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深雪之下至今埋藏着鲛人一族二十年前为抵御外敌种的毒海蛊,连一粒精巧的贝都会沾上至毒,全部潜藏在风平浪静的白雪之下。
尽管这里风景如画,没人敢来这里,没人敢冒这个险。却也因为这个理由,反而将这片土地中的鲛人遗骸得以保存完好。
宁时亭注视着风平浪静的海面,知道自鲛人一族覆灭之后,连风神都不再庇佑此地。没有风也就没有浪,海浪之下依然残留着三十年前战场的遗迹,未能收敛的鲛人遗骨依然沉睡。这些骸骨中依然残存着上古的灵气,炼化后足以帮助一个凡人飞升结丹。
他席地而坐,伸手拂去面前的雪,再将下面的沙地拢成一个带缺口的圆。随后,他拿出这一路带过来的纸钱,用火石点燃后,安静地往里边添着。
他这一场祭拜晚了整整五年,为整个鲛人一族的下葬。
而等他百年之后,或许就不会有人再供奉了。
少有的,宁时亭玩心起来,心想或许自己死后,也能向族人讨要几分供奉,那毕竟也是他烧来的。
天空中飘起雪花来。
绯红的火舌窜上来,照得他的面容也出现了一抹绯色。沙砾之下的生灵们被火源所惊动,一些小壳甲的东西或是蝎子忙不迭地从热腾起来的砂砾中四散奔逃。
“你在干什么?”
远方传来孩子的喊叫声,带着急迫与恐惧。
宁时亭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背着背篓、手提捕网的少年站在远处,他皮肤黝黑,十三四岁左右,浑身灰扑扑的,一张脸上最明净的就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那孩子往他这边走了几步,但是并不敢继续往这里走了,只是语气有些硬邦邦地告诉他:“喂,这里海蝎子有毒的,会攻击人,你被咬一口就死了,外壳也不能碰!你看,你右边有一只。快点走,一会儿海爬蛇来了就完了,比海蝎子还要毒!”
宁时亭往旁边看了看,果然看到一只海蝎子正躲在一块石头下,怯生生地冲这边亮着钩针。
他站起来,回头稍稍提高了声音,问那孩子:“你是这边赶海人的孩子吗?”
那孩子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后说:“不是,我是冬洲城外面杂货铺的儿子,过来挖毒牡蛎卖钱的,可以入药,药铺给二十金一斤。海蝎子和海蛇更赚钱,但是我不会抓它们的,我只有一条命。”
他依然保持着有些警惕、有些慎重的目光看着宁时亭。在这个地方,突然多出一个姿容昳丽的年轻人,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的事。他没有听说过北海鲛人的传说,认不出那一头带着淡蓝色的银发,他皱起眉:“还不走,你是妖怪?”
这样子让宁时亭想起顾听霜。
那年他们初见,顾听霜十四,蛰伏在黑暗中审慎地打量他,目光锐利如狼。
宁时亭的心忽而动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轻轻地揪起,揪出一阵泛酸的甜来。
他说:“我帮你抓海蝎子和海蛇吧。”
在那少年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宁时亭又随手挖了个坑,四面拍严实,将身边的海蝎子拿起来丢进去。他耳力了得,闲庭信步地走,一弯腰必然能拎出一只蝎子或是一枚牡蛎。海蛇顺着潮水钻入沙土,预备着向他发起攻击,宁时亭这次出了一点小差错,他被咬了一口,不过照样把海蛇团吧团吧打了个结,一起丢进了坑里。
他说:“过来拿走吧。”
那少年仍狐疑地看着他:“寻常人只要被碰上一下就立刻毙命,你被咬了一口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你若不是做出幻术哄骗我的妖怪,那就是神仙。”
宁时亭说:“我本是这里的海族。”
那少年的眼神更加狐疑了。
又伸出手:“把你的筐丢过来吧,带回去时小心。”
宁时亭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海产都塞了进去,随后轻飘飘地将筐还给了那少年。看着少年疑云消退、欢欣雀跃的样子,宁时亭心底却涌现出一些怅然。
他想,如果是顾听霜,必然喜怒不形于色,连卖得的钱都会分文不差匀他一半。顾听霜一直如此,骄横、烈性、沉稳,从不欠人。
这个念头悄然而逝,宁时亭第二个念头是自己居然在遗憾这孩子不是顾听霜,接着一切都悄然而逝,他明白:他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