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不是没人打过春和宫的主意,但都遭到怀真的激烈反对,按照抱善的说法,就是她像疯狗一样拼命护着地盘,半点道理都不讲。
怀真听到这些时也只是一笑置之。她不介意别人这样编排,反正她在宫里一天谁也别想鸠占鹊巢。
董婕妤殁后,皇帝开始转换口味,钟爱天真稚嫩的少女。
有位新晋的尹充衣1年方十五,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有心之人的怂恿下,带人去春和宫大闹了一番,扬言不日即将入住,结果自然是被怀真轰走了。但她也明白过来,一个刚上位的小充衣,竟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皇帝的恩宠?
果不其然,几天后春风得意的尹充衣又来了。
怀真一面命人悄悄去散布消息,一面将偷偷藏好的灯油泼在庭中廊柱上,站在廊下举火与尹充衣对峙。
尹充衣入宫不久便得圣宠,短短半个月从最末位的舞涓晋升到了七等充衣,难免会招人嫉恨,尤其是入宫二十多年不得宠的宋良人,于是假意与其交好,暗中怂恿撺掇,与其他嫔妃一唱一和,让尹充衣心生妄念,以为自己在后宫是最特殊的,将来或可取代已故董婕妤。
甚至还有会相面的老宫人说她福泽深厚,将来或可晋升昭仪,位同副后。
总之尹充衣心动了,她认为想要取代董婕妤,那就要入主春和宫,何况她是真喜欢优雅闲适恍如仙境般的春和宫。大家都说怀真公主被皇帝厌弃,在后宫没有依靠,所以不足为惧。
于是尹充衣带人浩浩荡荡去了春和宫,刚进宫门就被怀真拦下,两拨人闹得不可开交,怀真扬言宁可将春和宫烧成灰烬也绝不会留给其他人。
尹充衣看到雕花廊柱上滴滴答答的油,又看到两眼通红状若疯癫的怀真,心里其实有些发怵,但周围看热闹的宫人越来越多,想到自己前程不可限量,所以万万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退缩,否则日后怎么服众?
她扑过去要夺怀真手中的火把,两人扭打之中火星飞溅,不慎点燃了飞扬的纱幔,火舌肆意狂舞,瞬间便窜上了淋着灯油的廊柱……
火势虽然凶猛,但因长廊临水且围观者众,所以扑灭的及时,只烧毁了半截廊子,并未损毁到房屋宫舍。
大卫刑律规定:2宫内失火者,徒三年;损失财物多者,以“坐赃”论罪;若延烧至宗庙及宫殿处,当事者绞。
虽是虚惊一场,但皇帝还是大为震怒,怀真自此被夺去出行仪仗,责令移出景明院,迁到宫苑西北角偏僻的望春台。而尹充衣被杖责三十驱逐出宫,其父遭罢官,永不录用。见识了怀真的疯狂行径后,再没人敢打春和宫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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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很开心,梦里都在笑,难得让皇后母女吃瘪。
如今她身边只剩下萧漪澜和四名宫女侍候,萧漪澜是绝对不可信的,姮娘与素娥倒是忠心耿耿,可她们受教于萧漪澜,所以她还不确定她们对她是否有二心。
另外两名粗使宫女无资格近身,说起来并不熟悉。
她舒袖躺在美人榻上,侧头望着阁外帷幄上盘旋的仙鹤祥云纹,思忖着该把她的乳媪秦姑找回来。
望春台临水而建,台上馆阁楼宇错落有致,花木繁盛蓊蓊郁郁,适宜夏天居住。
湘帘低垂,午后的阳光从竹篾间透过,影影绰绰投在榻前空地上,灿银碎金般。偶有凉风习习,吹拂着轻盈的绡縠长袖,如天际的云朵般悠悠然从眼前掠过……
怀真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感觉到阁外帘幔微微一动,有人走了进来。周围静的可怕,似乎连玉盘中碎冰融化的声音都听得到。
那人在榻沿坐下,身着群青色常服,领口衬白纱中单,端肃严正。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道:泱泱,我回来了。
原来是三郎,她懒洋洋地抬手推他,满是嫌弃地笑道:“先别闹我,快去更衣,一身的汗臭味。”
“等会儿就去。”他抓过她的手按到枕上,凑过去吻她,用下巴新生的胡茬扎她的脸和脖子。怀真痒得要命,一边求饶一边推拒。
手底下忽然一空,那颗脑袋竟凭空掉落,咕噜噜滚到了榻上。
怀真吓得魂飞魄散,他却从容捡起,抱到胸前望向她问道: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她恐惧至极,爬起身夺路便逃,却被他伸臂轻松拦住,她拼命推搡叫喊,陡然惊醒才发觉汗湿重衣,而阁中静悄悄地,只有她激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怀真揉着胀痛的脑袋,起身悄悄往外走去,掀开帘幔时惊醒了坐在外面的姮娘,她揉着眼睛含含糊糊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榻上睡吧,不用陪我了。”怀真摆了摆手,踩着清凉的地板穿过外间走了出去。
她提着裙角,刚榻上外面台阶,便烫得吸了口气缩了回来。
姮娘提着木屐走上来,侍候她穿上,这才缓缓退下。
日头很晒,怀真哒哒走了几步就又回到了出檐的荫蔽下。梦中情景在心底盘桓不去,背后不由得沁出凉意,渐渐驱走了身上的炙热。
她默默把玩着腰间温润的佩玉,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殿宇楼阁。
泱泱,你为何不等我回来?谢珺刻骨悲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她心里无端难受起来。
那日在广安门外邂逅之后,她就决定以后再不见他,如今的她于谢珺而言是陌生人。他看到她时脸上没有熟悉的神情,心里不会有波动,而且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的过往。
曾经的过往——怀真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最好,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事。
他们是盟友、是夫妻、是知交、是怨侣。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成全却也互相算计互相试探,皆以为自己是对方手中的棋子。
谢公有三子,幼子三郎为继室萧夫人所出,昔年萧家被政敌构陷获罪,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直到多年后政敌倒台才得以沉冤昭雪。那政敌不是别人,正是怀真舅父董阗。
当年皇后为她指婚,本意是存心折辱。对谢珺母子而言,怀真是仇人之后。那时她憋了一股劲,做好了婚后斗智斗勇夹缝求生的准备,没想到一切并非想象中那般水深火热。
怀真正自心烦意乱之际,素娥轻手轻脚走了过来,请她进去用点心。
琉璃案上摆了几盘精致的小点心,还有去暑降温的雪泡梅花酒,并一碟冰调雪藕丝。
怀真顿时心情大好,一边品味着清甜的雪泡梅花酒,一边感慨活着真好啊,方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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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搬到了春和宫,怀真并未感到不快。
看着重新亮堂起来的景明院,她甚至觉得分外欣慰。热闹喧嚣总比荒芜废弃了好,她这般安慰自己。
怀真对这个生平颇具传奇色彩的姑姑极为敬仰,所以愿意与她为邻,也常过去走动。
许是怜她孤弱无依,所以元嘉待她关怀备至,像母亲又像长姐,还答应替她打听乳媪秦姑的下落。
六月中旬是大公主成美的周年忌,出行前夜,元嘉遣人邀怀真过去叙话。
元嘉住在东侧院,昔年董婕妤的正屋主院并未启用,为此怀真极为感激。
她就是再大度再喜欢元嘉,若她住在母妃的寝阁,用着母妃的物品,想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廊下华灯四起,璀璨华丽,活泼欢悦的琵琶声顺着清池水送出老远,怀真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
元嘉做异族打扮,将头发梳成数股长辫,结着彩珠碎玉,头戴金额冠,并未穿袍服,身上仅着紫缎抹胸,系五彩斑斓百褶裙,挽着轻柔薄纱,和几名类似装扮的宫人起舞做歌。
听到怀真的声音便急急舞了出来,行动时发上金铃和腕上臂钏发出清脆的声音,她一把拉住怀真道:“泱泱快来,我给你也扮上,咱们好好玩玩。”
怀真看到她莹润的玉臂和高耸的酥|胸,以及纤细紧致的腰身和浑圆挺翘的臀,顿时无比羡慕,暗想着以后也要长成这般丰腴妩媚的模样。
元嘉身上的女人味与母妃颇为相似,是她极为喜欢的。
“好姑姑,我不是来玩的,”怀真笑着制止了替她更衣的宫女,拉元嘉坐下,道:“明日我们要去崔园祭拜大姐姐,您现在找我来可是有事?”
元嘉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一手玩弄着胸前垂落的发辫,一手抚着下巴,嘴角一弯笑道:“我中暑了,去不了,已向长秋宫告假。”
怀真面泛狐疑,不解地望着她。
元嘉回身吩咐了一声,厅宫娥乐师尽皆退下,她这才回过头来,曼声道:“十二年前,皇后还是昭仪。当时边境不稳连年战乱,突厥来使愿与国朝修好,双方很快达成共识,要结百年之好,当时朝廷拟定的和亲人选是大公主成美。”
怀真并不知道这一茬,心中颇为惊讶。
第6章 .心结怀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也因……
元嘉声音渐冷,“父皇子女众多,我并不是最起眼的,虽一路磕磕绊绊,但总算平安长大,及笄后也顺利定了亲,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后便要出阁。可是我与成美年龄相仿,所以王昭仪试图劝说我的母妃,让我替成美和亲。我母妃自然不愿,可王家太过强大……我们斗不过,绝望之下想到了私奔。”
怀真目瞪口呆,只听元嘉苦笑了一声,惨然道:“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在世家大族面前什么也不是,所以我又被逮了回来。他们害死了我腹中胎儿,又以母妃的性命要挟。那时父皇早已驾崩,我母妃不过是众多太妃中最普通的一个,她气不过,只得悬梁自尽。”
想到惨痛的往昔,她牙齿咬地咯咯响,饱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可是看到怀真惊愕的样子,却又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婉媚一笑道:“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我并非怨天尤人之人,只不过你既问起,我便没打算相瞒。”
“姑姑……”怀真挨过去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叹道:“我们同病相怜呐。”
元嘉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比我命好,我父皇恐怕根本记不起我们母女。”
怀真哑口无言,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父皇,他们父女一直未曾和解。
元嘉垂眸望着她问道,“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辛谧有个姐姐葬在秀嘉身边,她一直想去祭拜却苦于没有机会,你明日去崔园可否带上她?”
崔园又称崔后园,是本朝开国皇后崔娘娘与太/祖卫武帝和离后的故居,据说崔娘娘生前喜爱花木,所以独居的十多年里将宅子建成了一座极其宏大的园林,死后便葬在其中。
武帝驾崩后她被移到帝陵合葬,空出的墓穴后来经改建成为阳平长公主坟。
据说那里风水极佳,因崔娘娘生平颇为传奇,她本是前齐末代皇后,后又成为大卫开国皇后,按照民间说法便是天生凤命福泽深厚。
太宗年间陆续有五位公主葬入其中,慢慢地崔园就成了大卫公主园寝。
本朝太宗皇帝为崔后所生,他继位后为了扶植母家,册封舅父崔佑为世袭罔替庆阳王,令其镇守雍州。那便是庆阳崔氏的前身,而崔晏则是初代庆阳王的六世嫡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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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如今只能有一名女官随行,若带了辛谧便不能再带萧漪澜,她对萧漪澜心存芥蒂,正好不愿她相随,便欣然应允,“小事一桩,交给我好了。不过……”
她略有些犹疑,崔园也是怀真的埋骨之地,想想便有些忐忑,“我许久没有出宫了,心里有些不安。”
元嘉极为感激,抚着她痩峭的背柔声道:“别怕,我会托人暗中照应,保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来。”
怀真直起身,好奇地追问道:“谁?”
元嘉抬起手指戳了戳她颊边梨涡,摇头道:“我此刻也说不上来,羽林儿郎成千上万,我哪里知道他会指派谁?”
怀真从这句话中嗅出了暧昧的气息,便有些激动起来,缠着元嘉追问。元嘉自是不肯说,怀真心痒得厉害,索性开始瞎猜,“能调动羽林军,显然官阶不会低。至少也是个四品中郎将吧?”
元嘉懒洋洋地靠在隐囊枕上,笑着摇头道:“我不会说的。”
怀真不依不饶道:“总不会是卫将军吧?”
左右卫将军,掌宿卫营兵,职位非同小可,而元嘉回朝短短数日,不可能这么快结交,除非是旧相识。
元嘉拢了拢肩上的披纱,笑着起身走向内室,怀真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她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条项链递了过去,郑重嘱咐道:“明日出行时戴上它,自会有人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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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梳妆时,素娥发现怀真颈上戴着一条古怪的项链,铁灰色丝绳上穿着几颗奇形小彩珠,中间坠着一块绿莹莹的翡翠,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狼头。
这条项链异域风格很明显,想来是元嘉长公主给她的,她便没有多问。而且今日去崔园,大家都穿肃穆低调的礼服,因此即便戴了一条灰扑扑的项链,也不会显得多突兀。
怀真匆匆用过膳,正在漱口之时,萧漪澜进来禀报,说元嘉长公主的女官辛谧来了。
怀真忙接过棉巾擦了嘴巴上的水渍,招呼道:“快请进来,我答应今日带她去崔园祭拜姐姐。”
萧漪澜困惑道:“她是元嘉长公主身边的人,论理也该由元嘉长公主带着去。您有禁令在身,如今出行只能有一名女官随同,若她去了,那我岂不是去不了了?”
怀真转过身,笑嘻嘻地抱住她手臂娇声道:“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劳心劳力忙前忙后,肯定累坏了,这两天就留在宫里好好歇息吧!”
“可是……”萧漪澜刚开口,怀真却已起身迎了出去,就见一个气质端方的中年女官款步走了进来,正是辛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