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今天反而天气好日头足,只有地面有些湿润。
白天快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可能是他多想了,他的人生虽然像烂泥,但不可能一颗糖都不给他。
他走上楼梯远远地望见自己的宿舍,宿舍的门没有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站在门边。
他的直觉果然很准,他的身体骤然紧绷了起来,缓慢地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门边。
宋醉好久不见。
吴警官微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宋醉紧握着自己的手,同对方的随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保持着戒备警惕的姿态。
别这么紧张。吴警官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我路过沪大办事,正好看到公告栏上贴着你获奖的消息,真没想到你能考上沪大。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宋醉时,少年的眼里写满了蓦然暴戾,不知遇上了什么如今眉目平和,像是在好人家长大的孩子。
进来坐吧。
宋醉抿唇用钥匙开了门。
吴警官寻了把椅子坐下,侃家常似地张口:我这次过来就是想了解下你的近况,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不容易吧。
闻言少年紧握的手慢慢放松,握着水杯只是说了句:还好。
你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我真为你高兴。吴警官半点没提过去的事,毕业后也能找到份好工作。
在氛围轻松的交流里宋醉解下了一部分心防:打算硕博连读。
他喜欢在学校读书学习,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只用专心学术,将过去的自己封在记忆里,只有梦里才会浮现。
读书是好事。
博士出来在高校当老师也不错,工资旱涝保收。吴警官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挣钱要走正路,不要为了钱什么都能干,沪市的警力可不像落后的山南,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我知道。
宋醉垂着眼开口。
听了他的话吴警官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透着之前没有的严厉,与其说是督促反而像是一种警告。
我会看着你的。
当吴警官走后少年的头低低垂着,过了一会儿勾了勾唇角,竟浮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还以为别人是真的来看望他的,只是过来警告他而已,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开始新的生活,不过他的确为了钱什么都能干。
他从蓝色的罐子里拿出一粒瑞士糖,剥开糖衣放进嘴里,眉间的郁色渐渐消散,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
突然他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了,余铭站在门外带着一丝慌乱说:我来还笔记。
第七十章
宋醉没有立即接过笔记,看着余铭问了句:你在门外多久了?
余铭咽了咽口水:我刚来。
他把笔记朝少年的方向递了递,少年捏住笔记的一角抬头盯着他,仿佛是在思考他话的真假,他紧张得3手心渗出汗。
幸好宋醉什么也没说接过了笔记,在抬手的那瞬间余铭瞥见少年袖下的伤痕,他几乎是控制着逃跑的冲动离开了宋醉的宿舍。
他回到宿舍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在桌上写报告的室友高明宇厌恶问:哪儿弄的一头汗?
去还宋醉笔记。
想到之前听到的话,余铭的胸膛还在不住起伏,擦干净的汗水又冒了出来。
还笔记?高明宇的嗓音透出不屑,班上都没人搭理你,人家无缘无故会借你笔记?
是真的。
余铭把手机里拍的笔记给高明宇看,高明宇看了一眼目露惊讶道:看不出你还跟宋醉认识呢。
余铭没吱声,严格意义上说他和宋醉也没什么交情,只是在图书馆见过两次,出于虚荣感他没反驳。
你说说他什么样的。热衷八卦的高明宇来了兴趣,这种天才是不是课下连书都不看 ?
他经常去图书馆。
我以为是什么天才呢。高明宇的语气显出失望,二班的李蕴南你知道吧?回宿舍就是打游戏照样小考第一。
见高明宇转回头余铭不知道怎么办,他在班上人缘差,这还是高明宇第一次认真倾听他说话而不是冷嘲热讽。
他鬼使神差开口:你知道今天我去宋醉宿舍听到了什么吗?
什么?
一个警察对他讲要走正路。余铭压低了声音,说以后会看着他,可能他进过看守所。
你听错了吧?
高明宇话语露出迟疑。
你别不信我的话。余铭迫不及待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大热天只有他穿长袖,我看到他藏在衣服下的伤疤了,肯定不是普通打架这么简单。
那道伤疤明显是刀刃狠扎进肉留下的伤口,差一点就划到了动脉,可见那时的搏斗有多狠。
你一说还真是。高明宇回忆着大课上坐窗边的少年,沪市这天气谁穿长袖。
你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余铭叮嘱了高明宇一句,高明宇敷衍地点头,他见此也十分无奈,高明宇向来热衷八卦,只要高明宇知道的事第二天就会传遍院里。
次日上公共课的时候,他坐在阶梯教室听到身后二班的人在低声议论。
你听到宋醉的事了吗?看着文文静静的,听高明宇说以前进过看守所,难怪他不太和人交流。
这个人是谁?
拿下燕大物理比赛第一名的那个人,李老师快把他吹上天了,笑死我了就是个少年犯。
余铭听得3后背冷汗涔涔,希望宋醉不要听到议论,但这个可能太小了,他告诉自己不用慌张,以宋醉的性子应该不会跟他计较。
*
殷子涵周一回了学校,手上拎了一大堆猫罐头,他走到宿舍楼下时碰到了吴缜:快帮我拿一下。
因为宋醉去了图书馆不在,吴缜只好捏着鼻子拿过沉沉的罐头,两个人朝楼上走去。
经过一行人时他听见宋醉的名字,他留了个心停住脚步,当他听见内容后不可置信睁大眼睛。
回到宿舍后他立马拨通宋醉的电话:我说一件事你别急着生气,有人造谣你是少年犯。
殷子涵在旁边没吭声,同吴缜的愤怒不同,他倒是觉得3不是没可能,他疑惑谁这么大胆敢揭宋哥老底,可千万别是他们体育生。
吴缜担忧着宋醉的反应,谁知电话里的少年只是平淡说了句:我知道。
宋醉挂了手机。
身后传来自以为小声的议论。
看到了吗?他就是宋醉,院里今天传遍了他进过看守所,不知道是伤人还是杀人。
我昨天确实看到有警察进了他宿舍,话说学校不开除有犯罪行为的学生?我跟他同一栋宿舍楼都害怕。
他看过来了。
宋醉漠然地看了人群一眼,他慢慢收好自己的书,拎上书包向宿舍楼走去。
他以为自己好歹帮了余铭,余铭会对他的秘密守口如瓶,看来是他想多了。
每次他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期待,总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冷漠说,你看人性就是这么糟糕。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殷子涵在忙着问谁泄露的消息,吴缜从椅子上站起来问:要不要找辅导员处理?
不用。
宋醉走到阳台修理花枝,这一簇的太阳花已经开得3很茂盛了,只不过修理完花枝手里仍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余铭上完课惴惴不安回了宿舍,他不禁埋怨高明宇:我不是让你别跟人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性子。高明宇满不在乎说,说两句话又不会死人。
他这句话刚一出口,宿舍的门被平稳叩响,听到敲门声余铭和高明宇面面相觑。
你去开门吧。
你去。
两人互相推脱,因为没人想去开门准备装没听见,过了一阵敲门声止住了,他们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哐的一声门被踹开!在木料的烟尘里丹凤眼的少年握着刀出现在了门外。
大多数时候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是微微下垂的,显得3整张脸没有攻击性,可如今的眼尾漠然上挑,有种凛然的冷冽感。
余铭忍不住退缩了两步,靠着墙壁令他安心了些:我不是故意说出去的,我特别感谢你怎么会说出去呢。
宋醉望着余铭平静开口: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就不会说出去了。
余铭闻言一噎。
他看着宋醉手里握着的小刀头皮发麻,完全不是那个在图书馆里友好待人的少年,他的唇舌干涩异常,唯恐那柄刀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后背的汗打湿了衣服,他告诉自己不会的,这可是在学校没人有这个胆子,然而在学校外呢?
余铭心里满是惶恐与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件事当炫耀般告诉高明宇,眼下后悔已经晚了,他根本不敢跟面无表情的宋醉说话,仿佛自己只是被盯上的猎物。
突然少年抬起手将小刀扔向他,小刀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正对准他的头而来!
余铭望着刀尖吓得3脸色煞白,还没等刀尖触碰到发丝,立时昏了过去。
少年只是拾起小刀说了句:没意思。
边上的高明宇吓得3裤子都要湿了,幸好宋醉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捏着刀柄离开了宿舍。
宋醉走出宿舍时顿了顿,没错过边上人眼里浓浓的恐惧,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
贺山亭坐在椅子上边喝着水边看着文件,他看到一桩并购案蹙了蹙眉,把锡金瓷杯搁在了桌上。
当他想再拿起杯子时,望见宋天天埋头舔着瓷杯里的水,他面无表情拎着这只猫出了门,准备扔回宋醉那儿。
他屈尊降贵到了肮脏的男生宿舍,吴缜认出他问:你是来找宋醉的吗?
贺山亭微微颔首。
吴缜脸色显出为难:他现在不在宿舍,可能听到了一些话心情不好。
什么话?
吴缜斟酌着用词:三班的高明宇造谣说他进过看守所是少年犯,今天院里都传开了。
他感觉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男人神色骤然冷漠,他小心翼翼劝慰:宋醉看上去不在意 。
贺山亭没有说话,捏着宋天天的后颈皮走了出去,宋天天只能眼睁睁桌上的猫罐头离他远去。
高明宇好不容易才从后怕里解脱出来,倒在地上的余铭也恢复了清醒,正当他们以为噩梦即将结束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个抱着猫的蓝眼男人走进了宿舍,仿佛是嫌脏般用洁白的手帕捂了捂英挺的鼻子。
谁是高明宇?
见男人冰冷的视线扫过来,余铭立马指了指高明宇,高明宇瞪了瞪余铭才转头对来人说: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没资格认识我。贺山亭的声音透着股凉凉的冷气,是你造谣的宋醉?
高明宇立马否认:我没造谣,昨天确实有个警察来找宋醉,警告他不要犯罪好好做人,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余铭在边上怯怯补充: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说我们造谣也得3拿出证据吧,查了档案就清清楚楚了。
如果宋醉曾经犯罪过肯定会记录在档案上,虽然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但申请查档案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谁知这名混血面容的男人挑了挑眉:那就查吧。
余铭眼里浮出浓烈的震惊,更令他震惊的是校长亲自查阅档案,并且对面前的男人恭恭敬敬。
他还没细想男人的身份,校长拆开了档案袋。
档案上载明少年出身在落后贫穷的山南,在山南村中读到初中,三年前转来沪市最好的高中,高一时总分倒数第一名,只有物理满分,高三时却保持在年纪前十,这还是在语文拖后腿的情况。
宋醉的经历仿佛像个谜,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庭贫困的少年能从山南转来沪市。
最重要的一点是少年的档案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余铭心里顿时慌了。
他明明记得3那个警察说会看着少年,不是对晚辈说话的语气,是警告犯罪嫌疑人的口吻,可为什么档案干干净净。
高明宇见势头不妙马上推卸责任:余铭信誓旦旦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会到处去说。
不是我传这么广的。余铭焦急解释。
贺山亭没兴趣听两个小辈的推诿,他平淡打断了两人的话:你俩有什么话可以和律师说,我会直接起诉造谣。
余铭本就受了惊吓闻言直挺挺倒在了地板上,高明宇也没好哪儿去,差点坐地上没哭出来。
周校长见状厉声批评:这个时候后悔了当时怎么不想清楚?
当两个学生被校医接走后,周校长试探着劝:干嘛要跟两个十八九岁的学生计较呢?
宋醉从前吃过许多苦但他都熬过来了。贺山亭敛下眼帘,可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我不希望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计较我计较。
*
宋醉坐在图书馆的天台上,这是沪大最高的地方,可以将整个傍山的学校尽收眼底。
可他却没有向下望而是抬头看向天上将明的星星,西南方向亮起了长庚星,在西方也称为阿佛洛狄特。
他的电话一直在响却不想接,他怕对阿亭泄露出情绪,他习惯一个人擦干净刃上的血。
他没有消沉下去的念头,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只是需要自己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好了。
天台上的少年望着渐渐暗下的天空发呆,电话一个接一个响,过了一阵没有再响。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怅然若失,正在这个时候手机再次响起,不过不是阿亭的电话是辅导员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