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新荣的病情总是反复,他和医院什么努力都做过了,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虚弱了下去。
再高端的医疗手段, 也抵不过病人一颗求死的心。
其实李瑞景心里清楚,李新荣早就不想活了。
他的病发展到后期, 已经毫无生活质量可言。很多时候, 他连吃饭、撒尿等生/理/需/求都得靠着导管来进行,私/处/无时无刻不暴露在护工眼里, 连排/泄都无法自控。
既盼不到生的希望, 又要承担着生的痛苦,活着于他而言已经是一种负担。
是李瑞景单方面不想放弃,单方面把父亲强留在人间。
归根结底, 是他太自私,害怕父亲走后,自己孑然一身。
所以父亲到死,也不愿意见他最后一面。
李瑞景恍惚地站起身来,缓缓将白布盖过李新荣的头顶。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却没有涌出泪来。李瑞景忽然想通了,当初李新荣说走,其实是他早已厌倦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叫李瑞景放他走。
可是做儿子的,还是强硬地将人留下,让父亲在无边的绝望里苟延残喘了好几个月。
他对父亲,可真是残忍啊。
卢宏担忧的问,你没事吧?
没事。李瑞景揉了揉躁动的腹部,苍白着脸道,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能帮帮我吗?
卢宏很怕他打击太大忽然倒下,急忙道,我们家有做白事的亲戚,葬礼这边我来安排,你不用操心。
李瑞景摇摇头,不用办了,一切从简吧。
李新荣成了药罐子以后,王美兰数次向周边亲戚筹钱治病,到了后来,那些人也不奢望他们母子能还上,只说今后不再往来,便纷纷疏远了他们家。
几年后李瑞景能挣钱了,想还钱给亲戚,才发现那些人已经彻底联系不上了。
李新荣的葬礼可以轰轰烈烈的办,可哪怕办得再隆重,来吊唁的人也没几个。
活着的时候万人嫌,死后也没必要撑这一次场面。李瑞景宁愿多花点钱,给他买一块风水宝地下葬。
李新荣的后事办得匆忙,连医院的太平间都没进,当晚李瑞景就托人办理好了死亡证明,将父亲的尸体直接拉去殡仪馆火化。
入殓师给李新荣重新化了妆,蜡黄发灰的脸色被层层厚粉掩盖住,看着倒像是真的睡着了。
李瑞景一夜没合眼,忙着对接后事,忙着选棺材,选骨灰盒,领取火葬证,然后眼睁睁看着那瘦骨如柴的遗体推入火化炉。
父亲一米八的个头,走的时候不足100斤。他是吃了足足七八年的苦,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后才咽的气。
他的尸体进去,再出来,就成了一罐骨灰。
直到此时此刻,李瑞景才突然意识到,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那些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和重担也在须臾间离开了。
从前他为了李新荣的病,满心满眼都念着钱,做梦都在想要怎么赚钱。
可现在,这个支撑着他的动力不在了。
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忽然之间被切断了连线,他连下一步要迈出哪只脚,都没有头绪。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在李瑞景颠颠撞撞长大的过程里,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人这辈子,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活。
他的心被挖空了一块,忽然间就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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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荣的后事处理好之后,李瑞景足足睡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
孕后期正是迫切需要营养的时候,他醒过来,也只是睁开眼望着空洞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卢宏担心他,小米粥热了一次又一次,李瑞景还是悄无声息地躺着。
你吃点东西,不然身体受不了。
卢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说出这句话,可李瑞景僵硬得像一具尸/体,动也不动,只有腹中的胎儿微弱挣动着。
卢宏摸了摸他的肚子,里头的小家伙从没有挨过这么久的饿,拳打脚踢地发泄着委屈与不满,到了后面,动作也轻弱下去。
他知道孩子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怒道,你不吃是吧?不吃我也得让你吃。
卢宏彻底失了耐心,他把人拽起来顶在床头,掐着李瑞景的下巴往里灌粥。
热粥顺着微张的嘴唇流了进去,可不久后就被李瑞景无意识吐了出来,他根本没往下咽。
卢宏气得将碗一摔,瓷碗落到地面摔得稀巴烂,碎片炸起的声音让李瑞景有意识的颤动了一下,卢宏骂道,你想死是不是?!
想死也把最后两个月过完,把孩子生出来,别让它陪着你去死!他骂着,又拢着李瑞景消瘦的肩头,心痛道,李瑞景,你不是未成年了,你得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李瑞景终于有了反应,其实孩子一直在动,它没吃过苦,只断了一天的水粮,就闹腾得不行。李瑞景捧着颤动的腹部,忽然就落下泪来,卢宏,我可以自私一点吗?
我好想,带它一起走啊。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忽然也意识到,自己对孩子太残忍了。
是他稀里糊涂的把它带来人世,曾经还将小小的它当作傍身的筹码,而如今,又是他想放弃一切,抹杀掉这个小生命的存在。
可他凭什么,替一个即将出世的生命作决定啊。
李瑞景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卢宏看着看着,情到深处也不争气地冒出几抹泪花。他把李瑞景抱进怀里,抚摸着那单薄的脊背,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这样。
李瑞景终于同意吃一点东西,卢宏起身去厨房,打算给他蒸一碗水蒸蛋。
可人还没走到门口,出租屋的防盗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卢宏吓了一跳,他飞快擦了一把眼泪,抓起棒球棍慢慢走到门背后,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那边厢就传来陈毅中气十足的怒呵声。
李瑞景,你给老子开门!
陈毅在这扰民是有前/科的,李瑞景听到动静撑着腰从屋子里走出来。
卢宏急道,你回屋里躺着,我把他打发走。
李瑞景摇摇头,哑声道,没事,让他进来吧。
他跟陈毅之间的纠葛,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虽然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也确实不能再拖了。
卢宏踌躇着,最终还是在李瑞景的坚持下给人开了门。
陈毅推门而入,一眼就见到了举着棒球棍如临大敌的卢宏,然后才是扶着墙站在角落的李瑞景。
那个角度有些逆光,陈毅看不太清李瑞景的状态。他三两下把卢宏拨弄开,直直朝李瑞景走去。
毕竟两个月不见,乍一看,还是觉得李瑞景变化挺大的。
他好像刚刚哭过,脸色苍白,唯有眼角红通通的,整个人显得又虚弱又浮肿。
陈毅从来没有见过李瑞景这么憔悴的模样,这小孩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才来见他,很少有过什么狼狈时刻。
只除了,在医院窝他怀里嚎啕大哭那一次。
可即使现在他面前的李瑞景状态糟糕,整个人肿了一圈,看着也丑不拉几的,陈毅却没有感到丝毫嫌弃,反而想把小孩搂进怀里揉一把。
好在这么做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李瑞景高高隆起的腹部,突兀地挡在两人身前。
陈毅抬了一半想去搂他肩膀的手,在半空中落下,转而小心翼翼贴住那团圆隆。他以为那里是软绵绵的,结果触感却很实在,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摸到硬硬的物体,好似胎儿的轮廓。
两个月了,孩子长大了好多。
他的掌心下传来一阵微弱的踢打,李瑞景面无表情,扣着他的手腕缓缓将手拿开。
虽然李瑞景没使多少力气,但陈毅还是察觉到了,这是极其明显的拒绝信号。
他沉下脸把手挪开,忽地就想起了此行过来的目的。
一周前,你为什么没有过来?
老子给你打了五个电话,你/他/妈挂了三个!
李瑞景仰头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失约了。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显然不能疏解陈毅的怒火。可李瑞景挺着肚子,他一不敢动人家,二不敢打人家,顿时有些憋屈。
卢宏在身后犹豫道,他他家里
李瑞景忽地截断话头,抚摸着胎腹道,我现在很饿,想先吃点东西。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吃完再谈。
陈毅看看他,又看看肚子,只得点点头。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竟是李瑞景成了占据主导权的那一个。
第29章
一个星期前, A市下了冬日以来的第一场雪。
陈毅从外地匆匆赶回,项目上出了一些意外,他的公司最终没有争取到C市那块新地的开发权,但他的心情意外的不是很差。
不久前, 钱秘书自作主张联系了李瑞景, 在陈毅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都选好了。
陈毅本就在C市耽误了几天, 这下能提前回来,正好赴了李瑞景的约。
他们将晚餐定在了HIGH SKY 360旋转餐厅, 那里每小时轮转一周,可以从高空俯瞰初雪飘落,看着万家灯火依次点亮夜空。
不仅浪漫有情调, 菜品也是一绝。经典菜单里的鹅肝和马赛鱼羹都十分出名, 至少需要提前半个月才能预约上。
看在钱秘书花了不少心思的份上, 陈毅没治他欺上瞒下的罪。
他有好久没见着李瑞景了,虽然嘴上说着拜拜就拜拜, 下一个更乖,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那个小东西。
秦曼丽这几天也不断打电话过来,张罗着要把李瑞景接到家里住, 说千道万就是怕他大着肚子在外面不安全。他妈妈对孙子/孙女爱屋及乌,连带着也有点把李瑞景当成亲儿媳看待的意思。
陈毅的耳根子在她锲而不舍地洗脑之下被磨软了不少, 慢慢他也能接受, 把李瑞景娶回家这件事。
说实话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年轻,就是再有心机再有手段, 在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陈家人面前, 横竖也翻腾不出一个浪花来。要是秦曼丽喜欢,养在家里也无妨。
他找了个完满的理由说服自己,也就迫不及待地想召见李瑞景, 当面宣读这个圣/旨。
然而那天他早早达到餐厅,从17点等到21点,在360无死角欣赏完第四遍A市夜景之后,李瑞景愣是连个后脑勺都没出现。
陈毅出离愤怒了。
他活了三十年,从来都是别人迁就、别人倒贴、别人跪/舔,约会时就没有等过对象超过十分钟。
然而他等了李瑞景二百四十分钟!
不是二百四十秒,是二百四十分钟,整整四个小时!
期间他打电话过去,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显示正在通话中,事后李瑞景也没有立马回拨过来。
陈毅吃了一肚子气,惦记着的鹅肝忽然就不美味了,只匆匆吃了两口前菜,他就郁闷的离席了。
那天睡觉之前,他给李瑞景设立了一个最后通牒。如果第二天醒来之前,李瑞景能给他写个千字道歉论文,解释自己出于何种不可抗力原因爽约,那他或许可以原谅李瑞景。
可是没有。
第二天没有,第三天没有直到今天也没有。
李瑞景像在社交网络上失踪了一般,陈毅点开过他的朋友圈,上面仍然一片空白。他让钱秘书去看,才发现钱秘书也惨遭屏蔽,忽然一下就心理平衡了。
后来陈毅旁敲侧击问过钱秘书那天的事,钱秘书说,李瑞景还跟他汇报自己已经上车了,他根本不知道李瑞景没有去赴约。不过这之后他再发信息,李瑞景就再也没回复过。
陈毅越想越蹊跷,李瑞景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他很会做人,哪怕再讨厌也不至于不回复别人。
思来想去,最靠谱的答案就是李瑞景在车上被绑/架了。
如果被绑/架,没收了通讯设备,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陈毅一拍大腿,当即决定上门查看。如果李瑞景真的不在家,他就得联系交管部门,调取路上的监控记录了。
万幸的是李瑞景在家,看着也不像是刚被绑/匪放回来的模样。
陈毅撑着下巴,盯着看李瑞景慢条斯理地吃饭。
他长得秀秀气气,吃起东西来也秀秀气气的,每嚼几口就要歇一歇。陈毅一直觉着这小东西食量小,作为孕夫吃得也很少,难怪摸着没怎么长肉。
这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李瑞景在他身边时总是要顾及他的感受,往往先是把陈毅伺候好了,自己囫囵吃两口就算。
毕竟他是年轻男人,又是一张嘴管两个人,不可能是小鸟胃。李瑞景真正饿起来,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只不过他现在很虚弱,吃多了吃快了都会不舒服,这才一直细嚼慢咽的。
陈毅的目光游移到他坐起时鼓鼓囊囊的肚腹,伸手探过去,轻轻摸了摸,这次李瑞景没有抗拒。
他边摸边道,我妈想接你去家里住。
李瑞景咽下一口粥,放下勺子,我也想和你说这件事。
陈毅挑眉。
李瑞景道,你放心,我不会住过去给你添麻烦。
陈毅:
李瑞景:麻烦你转告阿姨一声,孩子预产期在三月末,三月中旬我就去医院待产。
陈毅道:现在才一月三十号,还有一个半月,你就吃这些营养单一的东西,怎么养胎
李瑞景打断道,不劳您费心,我能照顾好孩子,前些天产检它很健康。
陈毅:
一片好心喂了狗。
真是反了天了,李瑞景现在居然敢公然插话顶嘴了。
陈毅感到内心极度不适,不由拧眉冷声道,叫你滚回来你就滚回来,别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