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时总是格格不入。每逢听人说“萧家小五长得可真好”的时候,转身被他们把脸按到泥地里。
所以家人们从未爱过他,甚至在他出生时就想把他溺死。
到底为何会这样?
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好像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某些缥缈又厚重的情绪冲击得萧屹紧抓轮椅扶手,入木三分的力度,激得手背暴起条条青筋。
然后呢?
又有新的问题让他茫然自问。
他也要受九世灾劫?
他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
在这一刻,萧屹真切地体会到了关鹤谣曾经的恐惧。
同样的,并非是为贪生,而是害怕要与心爱之人分离。
“实不相瞒,我等有一位友人,其九生九世际遇也许正和大师所言。”萧屹抑住紊乱的呼吸,“某是否也要和他一样?还请明示。”
明悟摇摇头。
“老衲说了,你和受因缘牵引之人情形迥异。”
屋外忽作狂风,有刺骨冷风顺着木板缝隙钻入,让关鹤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明悟的话还在继续。
“萧施主,你与此世本来不可能萌生一丝一毫牵扯,是你以濒死时的激切夙愿强入此世轮回。”
他已将话说得尽量柔软,事实更加残酷。
“至于轮回的次数……并无定数,直到得偿所愿。”
对于这些不听话的魂魄,天道给予的不再是九次注定会通过的试炼,而是无尽的惩罚。
生生世世出身凄惨,亲缘寡薄,灾祸频发,只有达成夙愿才能自痛苦的轮回中解脱。
“您这是何意?”
关鹤谣大脑宕机,颤声发问,“他还要再经历那些痛苦的轮回吗?”
明悟微顿,他这才意识到:对彼此的担忧,竟让这对有情人始终没有发现——
“不会。萧施主夙愿已达,将重入寻常轮回。”
“真的吗?”令人惊喜的回答让关鹤谣险些蹦起来。
“太好了!”
眼眶阵阵发热,她脱口而出。
“那他的夙愿是什么?”
明悟白眉一跳,近乎无奈地注视着她。
他虽然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但是在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中见的多了,也不是不懂男女情爱。
这若是也让他来说,未免夺人之美。
关鹤谣仍殷切地看着明悟。
她想着萧屹没有记忆,这个问题自然该问明悟,只是不知对方为何表情这么奇怪。
顺着明悟沉默的视线,她看向自己和萧屹交叠的手。
一股战栗直冲关鹤谣头顶。
风声愈急,身处木屋也如置身苍凉荒野。
有八方风飒灌进她脑中,吹去了皑皑积雪,露出光滑的冰面。
她缓步上前,在冰面上看见了一个倒影。
眼、耳、口、鼻,每一处都陌生又熟悉。
关鹤谣细细颤抖起来,伏在冰面上擦了又擦。
那长相正是现世的自己。
半晌,她问:“……是我吗?”
这一回,她不知这个问题该问谁。
在场三个人,她好像都可以问。
或许还可以问那黑心的无良天道。
“是你。”
是萧屹回答了她。
关鹤谣面上一片茫然,喉咙发紧,“五哥,你想起——”
萧屹摇摇头,“没有。但我知道,是你。”
如果如明悟大师所言,他魂魄的本质未变,那么渴求的事物应也不会改变。
萧屹自诩不追名逐利,不贪财好色,二十年的时光里,他活得恣意,从没有真心希求过什么。
直到那一个春夜。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却看到一个荆衩布裙的小娘子,眉眼带笑地与他说话。
自那一瞬间,周身燃起彻骨的渴望。
片刻之后,便以燎原之势烧得他身心发烫。
从来没有这样。
再也不会这样。
如今得到明悟的点拨,萧屹终于理解了那时的自己。
关鹤谣压下一声惊泣。
当着高僧的面,她拼命抑制住想立刻与萧屹紧密相拥的眷恋,问出了一直在意的那个问题。
“请问大师,郎君为何不记得以前的事?”
就算穿越的方式不同,可她和赵锦都有以前记忆。
可见这在穿越界不算什么难以达成的成就,关鹤谣真的不明白为何只有萧屹没有。
明悟答:“强入异世之人,命途多舛,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之痛,每次轮回都会损伤魂魄,渐渐忘记一些事情也是可能。”
关鹤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闭目良久,咬牙问:“那他轮回了多少次?”
“老衲不知。”
他确实没看出来。
只不过……既然灵魂已经残破到前世无法留下任何痕迹的程度,想必是他们不愿听到的数字。
单枪匹马闯入异世的魂灵少之又少,可明悟穿行世间,也不是没见过。
只是,他的确没有见过坚持了这么久的。
“一直轮回,直到得偿所愿”——听起来几乎是恩赐。
可是,就算一个魂魄拥有能够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在无尽的折磨之后也难坚守本心。
它们会忘记,它们会屈服,它们甚至开始怨恨许下夙愿的自己,轮转几世之后便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
唯有这一个。
明悟远远就瞧见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之烛,明明黯淡到马上就要熄灭,却依旧倔强地闪耀着。
透过午夜的街巷,透过高高的院墙,让他一眼就瞧见了。
也让他不得不在意,他绕过街角去看。
魂魄之烛的主人正和一位小娘子在一起。
靠近那小娘子一分,烛光就亮一分;对方朝他笑一下,便爆出一个愉快的火星。
率直到令人怜悯。
于是明悟走上前去,递出了那枚铜钱。
本来是想为他挡住接下来的灾劫,没想到他正是在那场灾劫中,达成了自己的夙愿。
到底是天道难窥,还是人心难测?
明悟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破。
第157章 水火既济、卜卦象 因此,明悟有意回避……
原来仅凭寥寥数语, 就可以这样带过一个人的生生世世。
关鹤谣含泪虚呼出一口气,压住跳动的眼角。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现在最担心的, 就是萧屹今生是否还会像以前那么倒霉, 动不动就受伤遭难。
自打火灾过后,那枚铜钱她就给萧屹戴着了。
此时忙问以后是否还要戴,在明悟回答“不用”之后,她明明感到轻松,却又不敢相信。
有点像一个胡搅蛮缠的病人家属, 又欢喜又谨慎,在医生再三保证病人痊愈了之后,还想让他再留院观察几天。
明悟倒是很理解她这种心境。
“关施主若是还不放心, 老衲便为萧施主卜上一卦,可否借三枚铜钱?”
“好好好!”关鹤谣连声答着, 先把萧屹的铜钱解下来递过,又从钱袋里倒出两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