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原本还带着怀疑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温月明忍不住抚了抚袖间的花纹,真正松了一口气。
这人一直都死脑筋,这次独独忘了她,也算聪明了一会。
心结彻底解开,压抑的醉意慢慢涌上来,温月明闭眼小憩,靠在车壁上装死不再说话。
马车内彻底安静下来,程求知悄悄抬眸,却见陆停的目光落在温月明身上。
那目光又冷又淡,车帘上的雪地浮光落在瞳仁深处,冷沁沁的。
这不是注视故人的目光,却又不是凝视普通人的神态。
程求知心跳加速,最后忍不住掀开车帘,任由冷风吹脸。
半个时辰后,马车外传来花色的声音。
“娘娘,到了。”
温月明酒意未消,睁眼就看到故人咫尺,不由一愣,但很快便移开视线,揉了揉额头。
“到了,广寒宫和东宫距离不远,你们在这里下车,然后朝东走,会看到假山后有条小路,两侧都是梅花,走半炷香的时间就能到东宫范围,东宫并无六率,你们避开眼线即可。”
她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眼眸半阖,显得神思迷蒙,可解释起来却又格外详细,唯恐两人走错路。
陆停坐在原处,听着她的话,心中那股熟悉的,近乎滚烫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月贵妃,可那种萦绕不去的熟悉,令他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殿下。”
程求知第一声打断温月明酒醉后的絮絮叨叨。
温月明倏地闭上嘴。
“殿下!”
第二声也让陆停回神。
陆停缓缓垂眸,鬼使神差地说道:“母妃的手炉……”
温月明完全清醒过来,闻言也不等他说完,随手把暖炉塞到他怀中,不耐烦地把人赶走。
“给你给你……”
滚烫的手指不经意搭在那双冰冷的手背上,两人皆是一顿。
“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冷。”温月明忍不住问道。
“殿下一向体……”程求知在一侧看得眼皮子直跳。
却不料在此刻,陆停突然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颧骨染上不正常的红晕,可嘴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
“不碍事。”
陆停安静地看着她,瞳仁冷淡自持,依旧不说话。
“殿下。”程求知一侧心惊胆战地喊了一声。
花色也喊了一声。
温月明自那片刻失态中回神,收回手指,卷着一侧的披风带子,无情地把两人赶下马车。
——好险啊,差点就露馅了。
车板传来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碎玉碾珠,静若白雪击叶,听的人也跟着心中微寒。
“摘几枝梅花来。”她在车内呆坐片刻后吩咐道。
花色下了马车,摘了十来枝梅花,这才令马车朝着广寒宫走去。
“娘娘,司饎司那边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人,借着娘娘的名义克扣东宫的薪炭,被折腰殿抓了把柄,云贵妃定要娘娘给个说法。”
大丫鬟翠堇撑着伞,扶人下了马车,低声说道。
温月明神色冷淡。
“人已抓起来了,等娘娘处置。”
她朝着一侧看去,只见冰天雪地之中跪着三人,浑身落满大雪,半个膝盖淹没在大雪中,脸色青白,听到动静颤颤巍巍抬头,看到拱门处站着的人,连连磕头饶命。
温月明收回视线,神色淡淡越过她们:“你亲自给宫正司章宫正送去。”
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奏闻,小事严惩。
章宫正素有铁血鞭的威名,进了宫正司能活蹦乱跳出来的人屈指可数。
花色抱着梅花走在身后,心知娘娘这是动了杀机。
温月明站在廊下,任由宫娥为她拂去身上细雪。
“你明日亲自去看刑。”
“折腰殿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翠堇蹙眉。
中宫多年无主,前朝内殿争论不休,娘娘性格冷淡却做事公正,内外名声好听,如今只差一个亲子便能摘得凤冠,云贵妃自然不肯罢休。
温玉明盯着一角落满雪的梅花,微微一笑。
“明日便是十五,东宫入住太子,我和云贵妃各执中宫中馈,理应去拜访一下。”
作者有话说:
陆停对团团:咳咳,我病了。(虚弱
陆停对敌人:你死了。(煞气
第八章
东宫位于太极宫东面,按理也该是层层卫兵保护的重地,奈何陆停这个太子不受宠,连着六率都没影子,整个东宫仆役又是随便挑选的人,一眼望去个个面黄肌瘦,神色萎靡。
东宫和冷宫没什么区别。
陆停踏入正殿时,脚步一顿。
“这些人越发不上心,连着殿内炭火都不点。”程求知搓了搓冻僵的手,不悦说道。
陆停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并不说话,眉目冰冷,捋着被雪浸湿的袖口,心事重重。
“殿下,先生,请用茶。”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小黄门悄无声息地走上来。
程求知接过茶盏,掀开茶盖一看,便又盖回去,随手放在茶几上。
“为何不点炭。”他质问道。
小黄门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犹豫好一会儿才轻声解释道:“司饎司那边发的炭是灰炭,点不着。”
程求知眉心倏地皱起,脸色难看。
“你叫什么名字,原是哪里做事。”陆停盯着面前的小黄门,突然觉得眼熟,“昨夜不是在书房,今日怎么在正殿。”
那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叫远兴,原是司计司的浣衣奴婢。”
至于为何两地跑,他跪在地上并未答话。
陆停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自然也知其中缘故,不过是大家都不愿来伺候罢了。
“欺人太甚。”程求知拍桌怒斥。
陆停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远兴袖口沾着的灰尘上,最后把那盏还带着余热的寡淡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你以后就跟在孤身边吧。”
茶盏是瓷做的,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在冰冷的大殿上听着令人心中一颤。
远兴连忙磕头应下。
“先生那粘人的徒弟算着时间也该回来了,您也不必时时住在东宫。”陆停目光自空荡荡的院中扫过,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程求知忙不迭跟了上去:“要不我先买点炭火送来,这天气没炭火,小心病了。”
“先生虽家境富裕,但以后还打算供着孤偌大的东宫不成。”
陆停似笑非笑,站在廊下看着已经堆积起来的大雪,声音冷淡如金玉,落了雪更是清冷霜寒。
“这事主因是两宫相斗,孤不过是一个靶子。”他轻笑一声,颇有自知之明地说着,“到时借借东方即可。”
“殿下。”程求知目光警惕地朝着身后扫去。
“无妨。”陆停摆了摆手,“早些回去吧,别让景行等久。”
“我已经让老仆去城门口接了。”程求知一向温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难得露出一丝苦色。
“我也算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怎么收了一个满嘴江湖气,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徒弟。”他叹气。
“你小时候不理她,把她扔给……”
陆停一顿,眉心紧紧皱起,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人影,可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那个时候景行才六岁,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照顾一个失去记忆的小女孩,自然扔给霍将军照顾了,谁知道霍将军果然是巾帼英雄,等我发现之后,景行已经满嘴黑话,读书都读不进去了。”
程求知恰到好处地接过这个空档,无奈抱怨。
陆停没有说话,只是狠狠掐了掐太阳穴,这才忍下突如其来的抽疼。
三人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任由风雪卷起下摆,留下一串串脚印。
东宫长寒,雪满长阶,一眼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行走的人在巍峨宫墙下渺小若微雪。
此事果然如陆停所料,东宫不过是两宫斗法的靶子,因为第二日一大早,东宫就迎来两位尊贵的客人。
“月妹妹当真好狠的心啊。”云贵妃坐在上首,捏着帕子捂着鼻子,幸灾乐祸地娇笑着,“听说这人可是你宫中桂嬷嬷的干闺女。”
桂嬷嬷乃是广寒宫外殿的一个大管事嬷嬷。
温月明并不理会她的影射,只是打量着这个破落的正殿。
“广寒宫祈福闭宫期间。中宫事务悉数是云贵妃管理,折子上不是说曾重新修葺东宫吗?”
云贵妃长叹,一副当家为难的样子:“自然是有的,可之前万岁刚过了千秋节,后宫新充盈了一批姐妹,内务开支也不充裕了。”
“千秋节是户部的事情,怎么轮得上內宫了。”温月明直接打断她的诉苦,手中翻看了花色递来的账本,淡声说道,“新人份位并不高,且这几月除端美人有孕,并无大额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