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邪,是以听到家仆提醒的惹火上身四字,如同被犯了忌讳,鞭子抽在对方脸上,那鞭子也不是寻常之物,一鞭子下去抽得比他高了三个大境界的人眼睛直流血。
打了人他还不解气:废物!拿祖师来压我?你胆子真不小!少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不想得罪弹琴之人吗?那人就这么厉害?好呀,厉害正好,正好为我做炉鼎
白衣少女抱琴蓦地显现,元十四声如玉碎:炉鼎?
孙盛被她美貌所迷,又被她浑身矛盾幽深的气质吸引,刚要上前,音符如刀劈来
公子小心!
家仆再不愿救他,也得顾念老主子的救命之恩,他想,过了此事,他就不欠孙家的了。
透明的金钟屏障挡在孙盛身前,这一交手,家仆切身体会到少女的寒怒,甚感棘手。
死亡的阴影眼看要将他笼罩,孙盛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多少年了,没人敢将这种生死危机放在他眼前,此番体会到了,好在那奴仆还算尽职尽责。
有金钟庇护,他神情愈发得意:小美人,跟哥哥走罢。保管你享受人间极乐,再不想回到这破地方。
十四姑娘?云渊如何也不敢想解救流烟馆危机的会是新来的年轻琴师。
可是这琴师看着,怎么和先前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隐匿在虚空的昼景感受的更为深切,她若有所思,瞧着下方一身白衣怀抱古琴的少女。
元十四凉薄一笑,挥手拨弦,心尖情种晕出明亮的光,符刀势如破竹,家仆刚要以死相博,倏地灵海被一股陌生强大的道韵冲击,满心的惧意上涌,一百二十年的记忆和情感如书页被人散漫翻开。
人的情感和记忆不可分离,何为活人?血肉活着,灵魂活着才为活。崩溃信仰的活无异于行尸走肉。
有时候人能打败许多人,却唯独打不败自己。家仆被道韵牵扯,终是尝到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悲哀绝望。他眼中流出血泪,想到了多年前走火入魔犯下的杀孽。杀孽如影随形,他一口血喷出,金钟崩溃,恰是此时,元十四收了琴音。
上辈子和这辈子,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以情道退敌。第一次是在道院,震慑来找她决斗之人,第二次,也就是现在,她的七情之道操控地甚是熟练。
人有七情,就有弱点。
这便是情道的可怕之处。以至极痴缠眷爱,炼心磨情,修出来的道,正是以情克情。
家仆溃败,其余仆从惊骇之下护在公子身边,孙盛恼羞成怒,怒瞪家仆:废物!
被称为废物的男人还没从惧、哀两道之中走出来,神情木讷,听不见周遭声音。
指望不上他,孙盛气得好一会才找回世家公子的傲气:小美人,你再敢逞凶,哥哥可就不客气了。他此行历练满身都是宝,他最得父亲宠爱,哪怕出门历练身上的保命手段也多之又多,没了一个家仆,也没什么可惜。
他到此时都不改跋扈作风,为了让小美人看到他的厉害,他拒绝仆从相助,一声冷笑: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团浓郁的黑色从他腰间葫芦飘逸而出,此乃阴沉死气,沾之即亡,养在九州最阴险的堕道葫,小美人,你若肯乖乖服输做我妾室,我
闭嘴!十四打断他的满嘴喷粪,扬眉轻笑:阿景师父,你还要看到何时?我不想看见他。
在场众人四下环顾皆不知她在和谁喊话,被无视的公子哥气得咬牙,一拍堕道葫,阴沉死气像是看到何等美味,疯了似的朝少女扑去
天火恰是从这时降落。
长烨圣君的火,能焚毁一切污浊阴邪,火光耀眼,连带着锦衣玉带的孙家公子都没放过。
阴沉死气,囚禁熔炼上万人的魂魄才能凝练出一滴,此人身怀堕道葫,葫芦里装满阴沉之液,在昼景看来,死不足惜!
公子!
不要
为时已晚。
天火焚烧下,孙盛死得渣都不剩。
惹火上身原来祖师卜算的竟是应在这人身上。
昼景一身长裙,化作流火降落人间大周的土地,她站在少女面前,温柔地捞过她秀白的玉手:好了十四,原谅我可好?
元十四静静看着她的恩人,看着她的阿景师父,眉梢冷意消融,她想要笑,想抱抱她,却因先前被欺压的遭遇心底仍有嗔怪,她弯了眉:不好。
怎么不好?你说过我找到你,你就原谅我的。十四怎能说话不算数?昼景完全脱去十八年来师父的身份,目露委屈,轻晃少女手臂:我们回折云山再说?
你、你杀了我家公子!祖师不会放过你的!
不合时宜的声音搅乱难得的温馨氛围,昼景暗恼,回过头来,眉眼桀骜:告诉你家祖师,一年之内,昼景必去探访瀛洲孙家,阴沉气、堕道葫,孙家如此不将我昼家放在眼里,此事我记下了,你们从哪来的往哪回去,滚!
她袖摆裹起一阵凉风,直接将人送离大周。
这一手袖里乾坤,这般妖冶美艳的脸庞,且听她自称那位的名讳,众人心里卷起惊涛骇浪,竟不敢吐露一言。
我应下了馆主的招贤,要在流烟馆呆满一月才能走。
云渊嘴唇微动,刚要说不敢,被少女轻描淡写投过来的眼神压得开不了口。
呆满一月?做琴师么?昼景握着她的手,沉吟片刻点头:好,听你的,我陪你。
十四指尖轻蹭她掌心,笑笑不语。
两人并肩携手进了流烟馆,直到看不见影,人群短暂静默后,忽然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声
那位那位竟然是女子之身?!
好厉害!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那群人竟然是瀛洲来的吗?
琴师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和昼家那位前辈
云渊置身其中,四围皆是热烈的崇拜声。她黯然失落的心从阴暗的角落慢慢回到光明之地老家主回来了,昼家在她的扶持下,定然能再次振兴罢!
那些年的热血斗志一下子重新回来,她大笑两声,被强敌欺辱的郁闷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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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含泪相拥
不说秋水城, 昼景实为女儿身的消息传扬出去,大周为之轰动,消息愈传愈广, 连带着瀛洲孙家得罪昼家一事, 用了没两日, 传到孙家这一代名义上的掌权人孙昊耳中。
噼里啪啦棋子在地面跳开, 棋盘被掀翻, 周遭空气无比压抑。
孙昊一向讲究风雅的人,这会气得鼻息之间发出沉重的呼声。
他最宠爱的儿子死了, 死时带在身上的法宝几乎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被完全摧毁。那女子多年未出世,谁能想到祖师占卜的那一卦竟会应在她身上?
盛儿惹火上身, 死在怒焰之下魂魄都没了进入轮回的可能, 他手臂颤抖,嘴唇哆哆嗦嗦。
老主子奴有罪!家仆羞愧地低下头。
孙昊蓦地抬起头, 满目阴狠,他沉沉看着男人,终是找回说话的力气,每一个字像是从喉咙艰难挤出:你是有罪。
家仆身子颤了颤, 头埋得更低。
盛儿是我老来子, 他去外面历练本是为了堵住族中那些老家伙的嘴,然后回来继承我的基业,我将我最疼爱的儿子交到你手上,他死了,你还活着孙昊目色闪过一抹精光,暴喝一声:你为何还活着!
声势如雷,男人抵御不及时,一口血喷出, 身子倒飞出去。
一股悍然的大力压在头顶,不等他多言,孙昊一声怒吼:去死!
啪!
捏爆了男人的丹田!
魂魄被他收拢在一个透明瓶子,男人如此,回来的那些奴仆更逃不开魂魄被囚禁的下场。
可叹的是没死在昼景手里,却还是难逃主人的迁怒,慌慌张张地逃回来,他们忽略了孙昊的心狠手辣。
堵在心口的怒火发泄出来,孙昊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了一会,他果真哭出来,拿着帕子抹着泪,为了给儿子报仇,连身为一家之主的脸面都不要了。
他哭着跑出去,族里几乎所有人都听得见他的悲号。
祖师,祖师,求祖师为我父子讨回公道啊盛儿还那么年轻,他死得冤呐!
冤不冤的人们不知道,孙昊哭得倒是真情实感,哭声鼓噪,哭得不像个男人,紧闭的那扇门被他哭开,道殿巍峨,踏入那道门,孙昊不敢放肆,屏住呼吸望着前方沉默的背影,俯身弯腰:拜见祖师。
良久,不见那人有动作。
孙昊始终保持不变的姿势,谦卑至极。
须臾,一声喟叹。
好了,起来罢。
那道苍老的声音响在道殿,被称为祖师的人缓缓转过身,他坐在蒲团,蒲团自行转动,露出一张笼罩在云雾的脸。
没人知道祖师长相如何,看见他的人,魂魄都做了修为所需的养料。
惹都惹了,还能如何?缥缈的声音绕着大殿的良木盘旋几遭:只能试试了。若能取她心头血日日滋养神魂,飞升指日可待。孙昊,你将消息散出去罢。重利之下,清醒者,又有几何?
他幽幽一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盛儿的事,再等等罢。
孙昊不愧为这一代名义上的掌权人,顿时明悟祖师所言,他目色暗藏激动:是!晚辈这就去办!
大周,秋水城,流烟馆,白狸院。
故地重游,昼景不得不感慨她和舟舟与此地的缘分。白狸院门上的那道牌匾还是她亲笔所写,二十年过去了,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看见了,还能想起当初经历之事,岁月的魅力就在于此,于无声里搅动人的情绪。
阳光正好,少女撑着下巴笑而不语地打量她的阿景师父,她眼神温软,少了以前的小心翼翼,多了说不清的从容闲适,被她望着,昼景不自觉挺直脊梁,问她:好看吗?
十四笑了笑:阿景师父自是好看的。
她没主动说自己已经想起了前世今生的一切,她不说,安安静静等着这人发现。
她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恩人为何要带她在折云山度过十几年,星灼呢?还有星棠呢?星棠还在不在?阿娘呢?十七呢?前世热热闹闹的那群人,她们去哪里了?
她陪恩人过了十八年,十八年来从始至终她的身边只有自己一人,不该是这样的。
她们有亲人,有好友。
疑惑太多,十四反而不敢问。唯恐听到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
十四。昼景握着茶杯,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支金灿灿的流光玫瑰。
看到那支玫瑰,十四下意识想起那晚的经历。她在虚空秘境里好了好多心血才采摘回金玫瑰,可惜玫瑰还没献给师父,师父强行拉着她上了榻。
一夜纵欢,离开前她心疼地拾起金玫瑰悉心放进白瓷瓶,她采花一为讨人喜欢,二为装饰她们的家。
玫瑰很好看。她道。
昼景脸皮微热,笑道:知道你喜欢,走前我特意带上一支。
十四接过金色玫瑰,定定看着,有些走神。
十四?
阿景师父。少女握着玫瑰主动投到心上人怀抱,嗓音柔媚,眉目存笑:我不怪你。你找到我,我就原谅你了。她脸颊轻蹭她的脖颈,喃喃道:你还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恋人。
温香软玉在怀,说再多都无法表达内心的动容。昼景索性不开口,回抱着她。
十四变得不一样了。
她还是那个在自己面前乖巧爱笑的十四,但总有些地方不同,比如她眼底深沉的爱慕和被岁月赋予的优雅沉稳。
傻子。元十四抱着她笑,兴致上来,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恩人
昼景神魂一荡:舟舟?!她眼泪掉下来,手足无措:舟舟,舟舟你记起来了??
元十四还是舍不得瞒着她,点点头:我回到这地方,看到你写在匾额上的字就想起来了。我的白狸,我的大狐狸景,我的恩人。
白鹤书院火海,斩秋城寒潭,山间的小木屋,我都想起来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将传了几辈子的定情信物挂回我腰间?
刻着【吾妻】的玉佩物归原主,两人含泪而笑,相拥亲吻。
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在心田,然而一想到舟舟回来了,她们的星棠没了,星灼更离开此间天地,岳父岳母也撒手人寰,昼景悲从中来,若可以,她宁愿一个人承受这一切的苦涩。
好了,不哭了,不哭了,阿景。
怎么也哄不好人,元十四轻咬她耳垂:狐狸也这么爱哭吗?我给你做糯米鸡可好?要不然桂花鱼?她摇晃她衣袖:好阿景师父,你不能仗着我不再是小孩子,就拿眼泪逼我就范罢?
她说得一派认真,将活了一把岁数的昼景调侃地无招架之力。
昼景揽了她腰,压着她腰身在窗前狠狠亲了几口,亲得既响亮,又热情:你是不知喜极而泣么?狐狸怎么就不能哭了?你走的的第一世我在大冬天哭成了傻子,你走的第二世,我的眼泪全都留在深海
听她说上辈子、上上辈子的事,元十四(同样也是宁怜舟),心疼地喘不过气,小脸苍白,眸光脆弱隐隐要崩溃落下泪来。
她忍着哭腔,笑:那我任你罚可好?
话出口,两人不约而同想起这一世的初次欢好,纷纷红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