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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调任到大理寺,渐渐忙碌起来,便陪得她们少了。
    男人目光暗晦,褪去了外裳,露出袖纹卷草的月白里衣,轻道:“我来哄宝鸦睡吧。”
    宣明珠略一犹豫,点点头,心想他有这份心也好,将来等她离开了,宝鸦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不过还是先问了小团子一声:“宝鸦,要爹爹陪你好么?”
    宝鸦半阖着眼呆萌点头。
    阿娘怀里是甜甜的花香气,爹爹怀里是松草味道,她都喜欢哩。
    “爹爹给宝鸦讲个故事吧。”
    接过手来的梅鹤庭一顿,却是把他难住了。
    这位昔年探花通读圣贤经典,说起宪法律章可以头头是道,若论稗戏小说,大抵还不如梅豫。
    “阿爹不会讲故事。”
    “噢。”小姑娘很是大度,“那我给爹爹讲一个,我新近听了个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哩!可精彩!”
    郡主休夫?梅鹤庭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下意识转头看宣明珠。
    宣明珠已阖着眼在一旁的壶门小榻上憩着了。一张薄丝衾随意搭在身上,露出一双白皙而修长的小腿,再往下,是十根莹润如菱的玉趾,点着鲜红的丹蔻,灯光之下眩人眼目。
    梅鹤庭目光幽湛,敛回视线,耐心听着耳边咿咿呀呀的说书声。
    宝鸦没有讲几句,便上下眼皮打架,自己把自己给哄睡着了。梅鹤庭轻轻拂开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发,回头凝望。
    母女俩倒是一模一样的睡相。
    他为女儿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地,来到小榻边,静静看她安恬的睡颜。
    眉间那粒艳艳的红痣,看久了,会吸着人挪不开眼。
    就似一枚美人蛊,唯透骨丹砂方能点就。
    媚极无边,不该人人皆见。
    梅鹤庭的喉咙眼儿发干,掐了下手心移开视线,屈下腰身,一手触到她温软的膝窝,另一只手轻轻垫在纤细的后背。
    想将人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鬓,宣明珠睁开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长公主眸中蕴含的水雾一瞬弥散,漆黑的瞳仁漠无情绪。
    梅鹤庭将她一刹的变化看在眼里,动作滞住,目光变回一贯的清肃。
    灯花爆了一声,氛围莫名僵硬。
    “宝鸦睡着了?”宣明珠坐起问了一声,带着微哝的鼻音。
    梅鹤庭点头,看着女子躲开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错了。”
    背对他的宣明珠轻顿。
    “今日不该不问清楚便误解殿下,实因臣乍见殿下出现在案发地,担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时情急。”
    宣明珠一个眼神都欠奉,到床边瞧一回宝鸦,走到铜盆架前,为她拧条帕子拭汗。
    梅鹤庭跟上去,绕到宣明珠面前,逼着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晓殿下的心结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听到关于成玉公主的话气急了。”
    他说到这里唇角下撇,隐有责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晓我的品性,何必说那种不堪的话来折辱我。”
    折辱?
    听到这句话,宣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撩起凤眸,好笑地看向这个人。
    这个她心悦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边人。
    她当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书香望族,出过进士举子无计,其祖父官拜秘书郎,叔父任三届科举座师,梅鹤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关门弟子,差一步便连中三元,清名无双。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与江北的五姓七望并肩,实打实是天子门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鹤庭洁身自好到一点瑕疵都不允许沾身,也活该她愿意惯着他,到头来,惯得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得了。
    到底谁才是金枝玉叶?
    想起他那点爱洁之癖,宣明珠菱唇轻勾:“一句话便是折辱,倘若我养面首,驸马岂非没脸见人了?”
    梅鹤庭怔愣过后,一脸痛惜失望地看着她,“不要作践自己!”
    “……”宣明珠无言。
    他以为,她声称养面首,是为了故意气他,是在作践自己。
    放眼大晋朝的公主,有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从前对梅鹤庭情深似笃,愿意守贞,不代表对风流快活有什么意见。
    他所恃的,无非是她对他的爱,比他对她更多更深而已。
    亏他说得出口。
    宣明珠彻底不愿言语了,垂首去绞帕子,用劲之大,像是想把这些年脑子里进的水给拧出去。
    另一只手蓦地伸过来,握在巾帕中间,力道同样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挤出去。
    宣明珠胸间无名火起,又怕吵醒宝鸦,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较劲,不肯松手。
    被那双会说话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鹤庭眉影稍动,不由松开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书册猝不及防掉进水盆子里。
    水花四溅的动静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时顾不上生气,连忙转头看女儿被惊醒没有。
    等到再回头,柘黄色封皮上的几个字迹,已经被水洇晕开了。
    梅鹤庭的神情瞬间变得沉翳。
    那双深静的眸里掺杂着一些宣明珠参不透的情绪,似隐忍,似触怒,令她不由得放轻声音问:“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讨好的声调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继而,她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疲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她竟然在讨好他!
    七年的习惯刻进骨子里,让她看见梅鹤庭的脸色后,本能地担心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理智明明已经放下这个人,可卑微的身体,居然在第一时间想去安抚他。
    宣明珠好比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真相,霎那间对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对梅鹤庭。她觉得寒冷,双肩止不住颤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进掌心。
    低垂视线的梅鹤庭没发觉对方有异,淡声回答一句,“不是。”
    只不过是他花了数月时间,熬了许多个夜晚,从古今在录的诗集词册中,找出所有含带“明珠”二字的诗词,编集成册。
    是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的,一点心意。
    她贵为长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单单称赞他的丹青独绝,他便想以此赠她。
    就这么被她的任性毁了。
    梅鹤庭瞧着女子低头不语的模样,想来她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横眉冷目便欲说她几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娇气也当有分寸,不可总由着性子胡闹。
    梅鹤庭幼闻诗礼,夙奉义训,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师之衣钵皆在他一身。读书之人,阖当立志以治国平章为天下事,岂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总不可能无休止地迁就她。
    腹内言语尚未出口,睡着的宝鸦忽翻了个身,梦中仍对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哝哝呓着:
    “已拜花堂已结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鹤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声比梦呓更轻的叹息:“鹤庭,你我两清罢。”
    宣明珠垂下长睫,盯着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影。
    既是亲手种进心里的倒刺,没关系,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来。
    第7章 .离历来公主只有休夫,没有和离
    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锦衣亲自将宜春乐坊的案呈递到长公主府。
    原是那刘侍郎之子风流成性,那日去乐坊之前,已于家中与两位爱妾上演过一出一龙戏双凤,再到乐坊看见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为“脱症”,即坊间俗称的“马上风”。
    这等龌龊字眼,万万不敢写在卷宗上有污长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晓这条人命与宜春坊无关,便放下心来。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说这桩案子全赖梅少卿亲力亲为,方可在三日内破获。
    宣明珠听后无甚特别反应,只道了句应该的。
    大理卿前脚离开府邸,天子下达的第二道责令紧跟着来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没遵守“闭门思过”的宸谕,反而乘坐厌翟车张扬出行,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断案,在天子眼中,无异于公然藐视皇权。
    年轻天子似气得狠了,诏中用了“骄僭”二字,下旨罚俸一年,并取缔长公主出行仪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黄福全又代皇帝传了一句话:
    “陛下还说,宫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还剩点良心,有劳大驾拨冗去探望一番。”
    钟毓宫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亲姨母,也是当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当听不出口谕里的阴阳怪气,颔首领命,送走天使后预备入宫。
    “殿下,”澄儿小心问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仪制,那……备什么车?”
    “就油碧车吧。”
    宣明珠并无气急败坏,相反的,气色被双眉间的红痣一衬,粉润而绰约。她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给他点面子。”
    等梅鹤庭得知天子发怒的消息赶回府时,宣明珠已然离府进宫。
    梅鹤庭站在空荡荡的寝殿,空气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浅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说的那句话,让人疑心是个梦,从来不曾真实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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