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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初夏,十七岁的左耀卿同师兄弟们一道前往江州除祟。
    修者们往往自恃身份,超脱世俗。各大门派中,除却大自在殿的佛子慈悲为怀,唯有修仙世家乐于插手凡事。人界若有邪祟出没,最先想到的便是求助于左家。
    恰巧这一年,江州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原本安稳富庶的江南水乡竟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还有人传言,曾在江州西南边见到了人面巨鸟,那鸟飞过时遮天蔽日,野火燎原,可怕极了。
    “无甚要紧,不过是顒鸟作乱罢了。”左家家主左誉听了,微微一笑。
    听闻世家家主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从人界各地赶来的百姓聚集着跪拜在山门外,苦苦哀求道:“劳您大驾,千万替我们除了这妖物吧!”
    左誉见状有些不耐。修仙世家帮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除祟并非是为了做善事,而是为了扬名立威。区区顒鸟哪里值得他出手,若让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听去了,岂不是平添笑料?
    左誉思定,正欲寻个借口打发这些百姓,却被来人劝住。
    “父亲,让我去吧。”少年身姿挺拔,眸如点漆,恳切道。
    “耀卿。”左誉沉声道:“顒鸟凶猛,不可小觑。你年纪太轻,尚未踏足筑基期,恐怕难以应付。你若真想下山历练一番,不如让昭恒领你去。”
    “父亲,大哥十八岁便能独自降服虎彘,那时他也未及筑基。”听他提起兄长,左耀卿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坚定道:“此番我定能取那顒鸟内丹归来,为父亲祝寿。”
    “哈哈哈,好!不亏是我左家儿郎!”左誉闻言抚掌而笑。他膝下只有两位嫡子,长子左昭恒是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翘楚,自不必说,如今连次子都这般有志气,怎能不教他心中宽慰。
    玉不琢不成器,左誉深谙此理,只叮嘱道:“你已炼出本命剑,想来自保无虞。此行千里,门中子弟任你差遣,切记处事有度,早去早回。”
    左耀卿大喜,当即领命而去。
    *
    此番,一行人轻装简从,御剑而行,不过两日光景便抵达江州。
    左耀卿顺着剑气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那妖物的老巢——原先郁郁葱葱的青山早已被蜿蜒的岩浆覆盖,周遭寸草不生、灼热难耐。一眼望去,便知此处妖异。
    古书云:“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那顒鸟正于穴中假寐,骤被惊扰,头部的人面愈发显得狰狞丑陋,叫声尖利刺耳。
    左耀卿提着剑,负着弓,不顾周遭灼烈的火焰,当即与那妖物拼杀起来。
    其余同门的修为尚不及他,到了近前自然有些畏缩,左耀卿却丝毫不惧。
    世家子弟通常以法术见长,可左耀卿的剑术也十分精湛。他生于绮罗,却从不沉湎其中,反倒逼迫自己日日苦练。此番对战,他丝毫不显颓势,竟很快将那顒鸟重伤,几欲逃走。
    “二公子!它要逃!”
    其余人一边大喊,一边捻诀施法,意图阻拦。可惜顒鸟顷刻间便振翅而飞,带起一片浓密火海,将他们尽数掀翻在地。
    想跑?
    左耀卿眸中厉色乍现,招式更加狠辣。缠斗之际,他反手迅速抽出数箭,对准了那张人面,肩腕发力,满弓而射。
    精铁为镞,若木为柄,白乌为羽。此箭有灵,寒芒一掠而过,四支箭矢稳稳地射穿了顒鸟的四目。
    终于,巨鸟一声凄鸣,自天空沉沉坠落而下。
    落地后,它庞大的身躯还在抽搐挣扎。左耀卿看也不看,大步向前,一剑便挖出了它心口内丹。浓稠腥红的血溅了他一身,就连俊逸的面庞上也沾染了许多,他却毫不在意。
    左耀卿望着手中的战利品,唇角微扬,那幅嗜血无情的模样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二公子不动手则已,一破杀戒便满身戾气,真真和朗月清风的大公子不同。有人在心里如此感叹,却也不敢多嘴,都围上去帮忙收拾善后。
    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顒鸟既杀,没了担忧,这群热血方刚的少年人自是不肯立刻回宗门去的。
    “……整日在山中修炼,闷都闷死了!听说人界趣事颇多,可供消遣的乐子也多,不如咱们再多留几日吧?”
    “……如此甚好!来时,我见那江州之南的风景奇佳,何不趁此机会前去赏玩一番?倒也不枉我们千里迢迢来此一遭。”
    “……江南水乡,秀丽婉约。眼下正是初夏时节,我自小长在北边,还从未试过泛舟湖上,遍赏芙蕖呢!”
    众人因玩乐之事聊得欢快,左耀卿却始终负着手,一言不发。
    他实在对这些风流雅事无甚兴致,只是若此刻出言阻拦,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这些师兄弟往日便与他关系颇好,何必扫大家的兴。
    左耀卿静静站在一旁,面上毫无波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中是多么快活。兄长十八斩虎彘,他十七杀顒鸟。兄长是少年英杰,可他也并不输他。
    那时,他只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有意识到,心魔的种子早已种下。
    而这一趟江州之行,便是他躲不开的劫数。
    *
    既如此决定,一行人又转了个方向,朝南面行了半日。
    “‘镜湖叁百里,菡萏发荷花’,诗中景致所言不虚!”兰舟催发,有人迫不及待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感慨道:“可惜咱们来得太早,不能采莲。”
    几只小船顺水漂入湖中,渐渐掩映在碧叶重迭间。众人叁叁两两坐在一起谈笑,唯有左耀卿独乘一舟,意兴阑珊。
    周遭景致的好坏似乎都与他无关,左耀卿实在百无聊赖,随手舀了捧湖水,略一侧头,却猛地顿住了。
    下一瞬,寒光乍现,剑已出窍。他望着那片澈然湖水,眉目似霜。
    “出来。”
    话音落下,半晌,一丝异状也无。
    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出手之时,一缕微风拂过莲湖,带起了丝丝涟漪。水面清圆,大片碧色与点点艳红映照在湖水之中,好似一面镜子——
    一面美人镜。
    水下的景象如梦似幻,左耀卿自诩见过这世间至珍至贵至美之物,此时此刻竟都比不上一双湿漉漉的盈盈眼眸。望向他的瞬间,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瞳啊,他从未见过那样晶莹剔透的嫣红色,像是山间开得最热烈的海棠花。
    美人亭亭出水,长发如藻般散开,只露出一张莹白小脸,樱唇微启。
    “干嘛那么凶。”她神情似娇似嗔,轻声哼道:“只是想搭你的船罢了。”
    说着,她竟向左耀卿伸出一节玉臂,示意他拉她上去,毫不见外。
    左耀卿依旧怔怔的,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她……究竟是妖,还是人?
    皓腕凝霜雪,少年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面上霎时便飞红一片。他赶忙转过头避开,指尖微颤,连一丝衣角都不敢触碰到她:“姑、姑娘,非……”
    “非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美人停在水中半晌,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像是被牢牢钉在船上,不由掩唇笑出了声:“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拿着剑,我都不怕,你怎么反倒怕起我了?”
    闻言,左耀卿这才想起收剑。世家规矩甚严,何曾有过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子,他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模样果然又惹得那姑娘一阵嬉笑。
    最终,他还是红着耳根,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了她,拉她上船。
    有玉微凉,是为璎琅,指尖相触尽是一片柔腻温凉之感。左耀卿忍不住抬头细看她。
    长发柔亮,纤腰楚楚,她又恰好穿了一身浅碧色衣裙,“荷叶罗裙一色裁”,只是这满湖芙蕖尚不及她容色叁分动人。
    “我好看吗?”她笑吟吟地望着他,眸光亮得灼人。
    被湖水浸透的衣裙紧贴在曼妙身躯上,总免不了春光乍泄。眼前分明是位陌生男子,可她看上去倒十分坦然。左耀卿却不敢再多瞧一眼,只默默从灵袋内取了件干净衣袍替她披上,动作轻柔。
    “怎么,难道我不好看?”她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突然凑近他,挑着眉一定要他回答。
    左耀卿看她秀眉微蹙,鬼使神差般竟想替她抚平,幸好忍住了。他憋了半晌,闷闷道:“……很好看。”
    姑娘闻言便开怀大笑,她笑得那样明媚张扬,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
    “我叫花颜,海棠花的花,颜色的颜。”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小正经,你可千万记住了。”
    左耀卿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是她奇怪的自述,还是他奇怪的外号。只见花颜自顾自坐到了船边,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晃晃悠悠地哼起了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的歌声很轻,也很好听,缠绵缱绻着不知飘向哪里,许是左耀卿的心里。
    倘若未见她额间那朵含苞欲放的艳丽合欢,恐怕他真的会将她误认为此地寻常人家的采莲姑娘。
    “对了,小正经,你来江南作甚?”花颜突然不唱了,回头看他,托着腮疑惑道:“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瞧不起凡人吗?”
    她说话太过直来直去,左耀卿下意识想辩驳,却也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解释道:“在下是来除祟的。”
    “呀!”花颜跳了起来,惊叹道:“原来你们比大自在殿的秃驴还要热心肠,真是误会你们了!”
    一遇上她,好似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许多。左耀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追问道:“姑娘如何知晓在下的来历?”
    “既有本命剑,定是修仙之人,又穿成这幅贵公子模样……”花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意味深长道:“不是左家还能是谁家?”
    左耀卿听出她在揶揄自己,并不气恼,只觉得率真可爱极了。
    “不光如此,我还知道旁的呢。”花颜又小声嘟囔了两句,不待左耀卿继续追问,她抬起头打断道:“真不巧,路尽了,我得先走了。”
    左耀卿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只见船已临岸,莲叶尽头隐约可以望见绰绰人影。
    “我可懒得见你那些师兄弟们。”
    花颜脱了身上的衣袍丢给他,说罢又纵身跃出,干脆利落。少年想挽留,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柔软轻薄的衣角。
    她如一尾灵巧的锦鲤,顷刻便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小正经,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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