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我都喜欢, 物质充沛,精神富足。这是每个人活着的目标。”
周和音仰头看一眼揽臂环抱她的人,咬牙切齿的口吻。
“妈妈说, 两条路让我自己选,一是瞒着他们, 二是光明正大的修行。”
所以, 她来了。堰桥告诉她,老傅因为她的一句话,不眠不休也要帮她达成这个念想。
周和音随即就下楼了, 笃笃的脚步声,出去, 丝毫没有瞒父母。
她也不要幼稚地发什么朋友圈,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妈妈在门口压着嗓门劝小音, “你缓缓地来,你这夜星头地冲出去, 无论如何,你爸爸都要把不是算到傅雨旸头上的。”
周和音满不以为然, “就是算到他头上了啊。我正因为说了一句,他才认到自己头上了。”
“妈妈,我的心又不是石头钢铁,我会感动的,也会动容。凡事,论迹不论心,陆临你还记得吧,我好几次跟他提, 想带他回来, 哪怕去咱们店里, 他都闪躲掉了,他说还不到时候。分手的时候,更是一味说经济不足够支配他分顾感情,他要去b城了,奔前程是没错,可悲的是,他的前程从来没有我一席之地,甚至,反过来觉得我拖累了他。”
“而我,和傅雨旸说的时候,是陆临没能帮我完成的一个愿望,我算到他头上了。”
邵春芳终究还是由她去了,二十出头的孩子,她不愣头青,不血气方刚的,这个世界也就老了,枯木难春那种。
眼下,周和音扑在傅雨旸怀里,哭得却不是他,也不是自己。而是爸爸,阿婆,她一味哽咽,“爸爸一定心里怄死我了,怄血一般地怄。”
话这么说着,她的两只手又死死圈着傅雨旸的腰。
傅雨旸一只手揉在她脑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宽慰,她言语向着家人,身体却在汲取他。
这种悖论感,即便再冷硬的人,也被她哭着了。脑袋里空荡荡的,心里却很满。
堰桥站在不远处,不无几分尴尬神色,傅雨旸干脆和他说话,指指他们开过来的车子,“你先回去。”要堰桥先把车子开回去。
那……堰桥指指老傅怀里的哭包。
“由她哭会儿。”傅雨旸自若地答。
不要紧,哭从来不必叫停或者劝阻。哭完,情绪才会开朗,和阴天下雨晴天出太阳一个道理。
怕只是,哭不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委屈与伤。
堰桥把那辆跑车开走了,轰隆隆的引擎声,悄然归于天际。
良久,周和音依旧埋在傅雨旸怀里,她不抬头,傅雨旸干脆把下巴搁到她头顶上,戏谑地思维发散开来,告诉她,尤记得那天你爸咒骂傅家父子一个德性,干些惠而不费的行径。
傅雨旸彼时恨透了自己的老爹。
他活了这些年,步步为营。头一回因为傅缙芳的风流债,而被人扣这么大的帽子。
别说只是男女之情,傅雨旸的骄傲,即便是妻子,他也不稀罕受任何的指摘。那时,他就是这么傲慢的头颅。
然而,他去嘉兴这一趟,老头过去的同僚告诉他一桩旧事故,“小音,记得我跟你讲,我本科时候替大佬做译员的事嘛。原来我父亲把我的译稿调过去,他亲自看过,觉得没有问题,甚至袒护地当着同僚的面,骂对方资本主义獠牙嘴脸。”
父子情缘三十年,到头来,唯一一桩天伦乐,还是身后了。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不愿意原谅他。”
“他从来没有一碗水端平过,辜负的人就那么辜负了,眼前的人又叫他不值当珍惜,垫脚石、背景板而已。”一路下山的猴头,掰了这个要那个,最后两手空空,才明白什么是镜花水月。
“我不原谅他,也不愿意记恨他。唯一需要反省的,就是不叫自己后悔,不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受牵连的罪。”
傅家的教养,只会教出不叫对方为难的涵养;
而周家的孩子,却能满心满意,夜奔过来,让人觉得,乍惊乍喜,又如获至宝。
他还是那句话,这辈子,得一个这样的孩子,足矣。
抽抽搭搭的周和音听闻这一句,才从他怀里择出来。哭得两只眼睛红红的,天亮后没准肿。
“不许再说我是孩子!”
“嗯,倒也没有这么市侩且照本宣科的孩子。”他意指她信奉她妈妈的话。
“所以,是和你妈摊牌了,才情绪那么低落的。”他来前听出来了,才不愿意为难她。省道边上,风尘急急,乡下夜里也凉,傅雨旸脱外套给她披上。
再几步路走到修车铺那边,同堰桥那个同学言语几句,只见同学折回里头,拿出两根碎冰冰来。
傅雨旸是管人家讨点冰块,结果人家给了两根碎冰冰。傅雨旸说,这也倒好,“敷完眼睛,还可以吃掉,两不耽误。”
于是,他当真把两根碎冰冰横贴在她哭完的眼睛上。周和音瞬间变成了眯眯眼版本的奥特曼了。
且还很冰。
她本能地往后缩脖子,傅雨旸不肯,“肿着眼睛回去要怎么好!”
凌晨一两点,依旧时而呼啸的车子来来往往。但夜趋于沉寂,四下虫鸣草幽,更闻得微凉的露水味。
周和音由着两根碎冰冰湿敷了几分钟,再睁眼的时候,眼边朦胧的水意,是碎冰冰化了。
傅雨旸拿外套左襟上的方巾揩掉其中一根消融的水汽,然后施力一掰,对半折开,甜丝丝的沙冰喂进周和音嘴里,还有一半他塞到自己嘴里。
冰化得很快,两个人吃得都有点狼狈。
傅雨旸把另外一根塞进披在周和音肩上的外套口袋里,然后,一只手搭在她的后颈上,推就着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和修车铺的年轻老板招呼一声。
对方轻快回应,说有机会再和堰桥一起来。
回到周和音车旁,傅雨旸才想起给她看他拍得几稿视频,周和音吃着嘴里的半边碎冰冰,不无鄙夷地诋毁他们甥舅二人,说再加一个人,也起码三个臭皮匠了,就是没胜过诸葛亮。
不过这不重要,后期她总归可以剪辑。她要的是那段引擎声。
眼下,高高的太阳能路灯下。周和音临时教傅雨旸拍照,不是灯下一定出美人的,灯下也可以只出黑。
她教他,把镜头放得低低的,低到拿我的脑袋正好盖过路灯的光源中心,只留光圈在我后头。
光照得我头发毛茸茸的。
然后捕捉镜头。
“怎么样?”周老师一面言传,一面身教,在那光之下,尽量的不移动自己,由他来捕捉她。
笔直漫长的马路边上,傅学生不融会贯通就罢了,还钢铁直男,“好像也没差。”
“猪!”
于是,镜头定格的时候,正好是周和音骂人的一瞬。
出来的成片,糊就算了,还让她张着嘴巴。七月半明明过去了,她却活像个女鬼。
“傅二叔,手抖就得抓紧补!”
才哭过的人,略带鼻音的江南腔调,嗡嗡的,像感冒那样,人倒清爽。披着他的衣裳,单薄小只地站在那儿,像一朵夜里极为精神的花,本来她就是和音玫瑰。
傅雨旸任由她过来把手机夺回头,正好幅度大了些,披在肩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周和音俯身去捡,拾起来的时候,从他的鞋尖往上。
某人孤身地往夜灯下站立,面上不显,视线垂落,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静默,呈收敛状,你不问,我绝不说的“委屈”。
周和音终究是个肤浅的人,她就是没他沉得住气,只觉得,不至于吧,不至于真因为一句玩笑话,当真了吧。
她捡起衣裳,掸掸确实存在的灰,耐不住地,“你老是盯着我干嘛?”
傅雨旸不语,气息里,淡淡的嘲讽。
于是,浮躁的人不禁浮想联翩,想周天那晚上的混乱,纠缠,想她胡乱作弄他,深了浅了她都喊疼,傅雨旸起初还顾忌些,最后听到她喊出口,也就不管不顾了。
结束后,他捞她腿弯来看她,微微的懊悔,说都肿了。
周和音那时就咬牙地说,迟早一天她要杀了他。因为这个人,言语比身心更会荼毒人。
也是这一刻,周和音才相信,情人破镜重圆的许多契机,就是这份燃烧过的灰烬记忆残余在体内太难以剔除。
他站在你面前,你满脑子总是不禁地想起些什么。
就像那天,周和音骂傅雨旸,下流,满脑子全是这些事情。
某人严阵以待的辞令,当她口里的下流是褒奖,“明明是人顶级的乐事,怎么就不能正确对待呢!”
眼下,她保证,有人不言不语里绝不安好心。
“你不准乱看乱想。”
傅雨旸倒是委屈上了,“什么啊,我乱看乱想什么了。”慧黠的笑意。
周和音比他少吃十二年的盐和米,自然落到下乘去,她杀到他怀里,骂他不是好人,不安好心。
傅雨旸双手揽抱住她,三更半夜的,二人站在乡下省道边,吃了一嘴的风尘,油然的情绪与依偎。
闹过也就罢了,他轻轻贴一个吻在她刚哭过的眼睛上,拾回他的理智,“好了,别闹了,我送你回去。”
周和音使小孩性子,“我不想回去。”
“不行。”傅雨旸在她眉心曲指一弹,“我前脚还教诲堰桥的,我们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回头的路,是傅雨旸开的。
他把人送到六家巷巷子口,车却没有还给周和音,说给他开回去。
也叮嘱她,回去后,别和父母起任何争执,“凡事,天亮了再说。”
周和音没领悟他的意思,也是天太晚了,她一身朦胧的睡意。
等到她一觉囫囵睡醒,父母都去店里了。
周和音早早地约了网约车,七点过一点就出门了,暑假期间,对过的姜太太一早在门口嫌二小子太阳还没升多点呢,你就把一身衣裳作得没一个干净布眼。
你倒是让我省省心吧。
小音和姜太太打招呼,也问,好久没见阿宝了。
姜太太说在上暑假班舞蹈课,在她婆婆那头。
小音点点头,嘱咐姜太太,等阿宝回来叫她到我那里拿玩偶啊,我买了两个,匀一个给她。
姜太太好言谢过,也夸小音最近漂亮得不像话,是不是谈恋爱啦?噢哟,你谈对象可不好瞒着我们的呀,我们大家可都要等着吃你的喜糖的。
周和音一大早送上门去被催婚了,揉揉太阳穴,借口去赶车子,溜得无影无踪。
而早一刻钟前,春芳茶馆门口泊停下来一辆白色丰田凯美瑞,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衣冠楚楚,不疾不徐地往里头走,不到七点,早市最鼎沸的时候。
门口陆续有客人进进出出,唯独这落单的男人最点眼。他开的车子普通,甚至比不上他腕上一块表,孤身纳入这人间烟火缭绕的地方。
即便千真万确站在门口了,负责接待客人的服务员都不大确认,这位先生是不是来喝早茶的。
衣冠楚楚的先生不大受用服务员的招揽,只口里朝人家,“稍待,我找你们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