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揣着珍妃的一对儿玉镯子,极力忍着咳嗽,低着头绕过北三所低矮的屋檐,一路绕到珍妃所在的屋子。载潋从怀里掏出镯子来,正要去敲珍妃门上的小木窗,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奸笑,“三格格又来给他他拉氏训话呀?”
载潋立时浑身一激灵,吓得连忙将镯子缩回到袖口里,回头一看,竟是崔玉贵站在身后。
载潋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崔二总管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北三所,不在太后跟前儿伺候着?”
崔玉贵领着那被载潋诬陷了偷盗的小太监一起走了过来,二人向载潋装模作样地屈膝跪了跪,随后崔玉贵又笑道,“太后吩咐奴才和奴才这徒弟,将他他拉氏盯紧点儿,别让宫外的人,和她有了联系。”
载潋一听此话,终于明白了原委,原来那个在北三所看守珍妃的小太监是崔玉贵的徒弟。今日载潋是靠诬陷那小太监偷盗珍妃的首饰,才得到了去景仁宫找镯子的机会的。现在他二人一定恨透了自己。
载潋想至此处,索性将镯子从衣袖里滑出来,拿在手里向他二人笑道,“今日的事是我大意了,这镯子是在景仁宫桌上找着的,不是你偷拿了,原是我冤枉了你,我也在太后面前回清楚了,还了你清白。”
那小太监才露出半分窘迫的笑意来,向载潋躬了躬身,无奈道,“三格格,您今日可是害苦了奴才。”
载潋本不想陷害他,只是为了给珍妃找这对儿镯子,她实在寻不到合理的说辞,只能利用了他。载潋向前一步扶了他起来,又向崔玉贵笑道,“我也向崔谙达赔不是了,冤枉了您徒弟,无意坏了您的声名。”
崔玉贵一直怀疑载潋对太后的忠心,他总觉得载潋一直在暗中偷偷帮助珍妃,却苦于找不到证据。他也知道,载潋如今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不敢轻易得罪了,便假意笑了笑,“三格格说哪里话,您这样谨慎,是替太后考虑,若奴才的徒弟手脚不干净,做偷盗之事,奴才第一个放不过。”
载潋何尝不知他在自己面前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也知道崔玉贵对自己有疑心,面子上却也随和笑道,“崔二总管最忠心,太后一直是知道的,我等也都看在眼里。”
载潋顿了顿,继续向崔玉贵笑道,“二总管,今日因为这镯子生出这么多的事来,我将它送回来给珍妃,好让她安心,今日的事,说到底是我的错处。”
崔玉贵找不到理由拒绝,却还是不信任载潋,他生怕载潋在镯子里夹带了别的东西,便走近到载潋跟前来,伸出手来索要镯子,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载潋,抬高了声音问道,“三格格能不能将镯子拿来给奴才瞧瞧?”
载潋自知不能拒绝,不然就相当于让崔玉贵抓住了把柄,于是抬起手来,缓缓将手中的一对儿镯子放在崔玉贵手掌心上,心情忐忑地注视着他做检查。
崔玉贵里里外外地敲打这对儿玉镯子,又放在鼻子下闻了半天,确定并没有异样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回到载潋手上,他僵硬的脸上挤出一抹假笑,冷冷道,“三格格请便就是。”
随后便连头也不回,领着自己的徒弟离开了。
载潋悄悄追到北三所门口,见他二人的确走远了,才敢跑回到北三所里,一分一秒也不敢耽误,正抬手要敲珍妃的窗,珍妃便已将木窗拉开了,她见到载潋后不禁又哭又笑,感动道,“潋儿!我都听见了,难为你了,为了我做这些事,让他们寻你的短处。”
载潋见珍妃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心里也跟着高兴,她凑近到窗口前,将镯子塞进珍妃的手掌心。她知道这镯子是皇上从前赏她的,虽不能治病也不能管饱,却是她煎熬孤苦日子里的一点希望。
载潋不禁感怀落泪道,“珍主儿,这是皇上赏你的,你收好…”珍妃接过载潋手里的镯子,望着镯子不住地落泪,泣不成声道,“这还是我头次封妃时皇上赏我的…”
载潋抬手去擦了擦珍妃脸上的泪,又想起来自己还为她带了消肿止痛的药,便连忙从衣袖里取出两枚药瓶来,急忙塞进珍妃的手里,匆忙解释道,“珍主儿,我给你带了药,你也收好了…等我下次来,为你带几件厚衣裳,你好好保重…”
珍妃万分感激地望向载潋,只见她气色虚弱,像是大病了一场,还时常听她咳嗽,便忍不住问她道,“潋儿,你是不是病了,请大夫看了没有?”
载潋咧开嘴向珍妃笑,用力点头道,“看了,看了…我病好了才敢进宫的,我耽误了七天才给你送来,就是在府里养病呢…”
“你别总不放在心上!”珍妃有些急了,她拉过载潋的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叮嘱道,“你才是得好好保重,我知道你心里苦…若是病了就要看大夫。”
入了夜后,载潋的病就比白天更重,她不敢久留,怕崔玉贵等人突然回来,更怕珍妃发现自己已经病得很重。
她连连笑着向珍妃点头,答应她一定好好休息,珍妃才松开她的手,载潋退了两步,含着笑对她道,“珍主儿等我,等我带厚衣裳和你爱吃的过来。”
珍妃也透过门上小小的窗望着载潋笑,她的语气格外坚定,像一朵凛寒中傲立的花,“潋儿,病了就好好儿休息,别总担心我!他们只能折磨我的身体,永远摧不毁我的意志,我知道皇上惦念着我,我就有希望活下去,我一定会坚持到再见他那一天!”
载潋向珍妃挥了挥手,她不敢再久留了,披上衣帽后转身离去。
宫中的夜那样冷,头顶上空的星河如一道倾泻而下的瀑布,落在载潋身上。夜里冷冷的风让她的行动迟缓,她默默地走在出宫的路上,两旁唯有宫灯陪伴着她。
她好羡慕珍妃,可以这样真实而热烈地活着,不必演戏,不必伪装,也不必说假话。她在皇上心里,也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载潋想起今日在景仁宫发现的那块红玉髓,上头拴着的绢布上有皇上的御笔——“伉俪之名,遐迩永久。”…
载潋剧烈地咳起来,打断了她的一切思绪,她用手扶住身旁立着的宫灯,顶着寒风继续向前走,她想快些回去。
瑛隐与阿瑟在宫门处等她,左右等不来,已经有些着急了。瑛隐伸长脖子向长街远处张望,见到远处载潋正一步一步向宫门处走来,便雀跃地叫起来,拉着阿瑟的衣袖道,“瑟瑟姑娘,格格回来了,咱们去迎迎!”
阿瑟同瑛隐迎上去,两人一左一右搀扶住载潋,载潋的心才真正落回到实处。阿瑟心疼地望着载潋,想劝她好好治病,不要再吃那损伤身体的药了,载潋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挥了挥手笑道,“什么都别说了,扶我快些走,快点儿回去吧,我可不想让宫里的人发现我病了。”
载潋回府后,便将药吃了,虽夜里要更加难受,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又会像无事人一样,她还是觉得值得。
载潋靠在床上,看着静心与瑛隐收拾着手下的东西,她便让阿瑟坐到自己跟前来,仔细问道,“今儿见着英国公使夫人了吗,洋人们什么态度?”
阿瑟的目光落在载潋脸上,见她双颊绯红。阿瑟伸出手去覆上载潋的额头,感觉她烧得厉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话,也顾不上载潋的问话,直接开口劝她,“格格,这药不能长期吃下去了,您忘了吗,您还答应了谭大人,要好好活下去。”
载潋长叹了声气,她何尝不想好好活下去,只是眼下的情境,她没有一日能安安心心在家中养病。太后忌讳病气,若是想在太后身边随时获得消息,她白天就不能露出半分病态来。
载潋拉住阿瑟的手,用力点头道,“是,我都明白,等过了这最危险的时候,太后不再动废立的心思,我一定安心治病。”
阿瑟见她答应了,才回答她刚才的问话,她抚着载潋的手淡淡笑道,“格格,您放心吧,英法两国公使都下定了决心,要请西医入宫为皇上诊病了,我听英国公使夫人说,太后迫于压力,也已经答应了。您今日在宫中听说了没有?”
“当真!?”载潋高兴得直接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眼里像是含着光,她情绪一激动,却又剧烈地咳起来。
阿瑟忙伸出手去给载潋拍背,连连道,“格格,是真的,是真的…到时候入宫的大夫都是洋人,太后不能强迫他们说假话了!百姓们都会明白的,万岁爷无病,太后想要废立,也一定不能成!”
载潋今日也在太后身边,本没有听说此事,但她回忆起来,自己从景仁宫回来后就看到太后神情不悦,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将众人挥退了。或许那时候,太后就已经得知了洋人要为皇上看病的消息了。
“好…好…”载潋此刻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合着眼缓缓笑着,重重靠倒在自己身后的枕头上。
载潋想,现在皇上身陷囹圄,遭受监视,手中的权力被夺,心腹大臣全部被杀或被贬,心爱的妃子也被关押…他不能再为自己做任何事,现在正是他需要自己的时候了。
只要洋人能派医入宫为皇上看病,就能让太后散布的“皇上病重”的谣言不攻自破,太后也休想一手遮天,废立皇帝。载潋感觉自己费尽心机做的这许多事,终于要有一些回报了。
窗外月明星稀,载湉在涵元殿内独自看书,他如今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只能寄托在泛黄的书中了。
外头已入了夜,还起了风,他听见涵元殿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回身去看,只见院里有几名小太监在清扫落叶。他轻声笑了笑,他在嘲笑自己,竟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继续将目光落回到书卷上,终于听到外头传来王商的声音,“万岁爷,奴才们回来了。”
每晚他与孙佑良都要去太后宫里被问话,总是很晚才能回到瀛台。如今王商与孙佑良是他身边最亲近与信任的人了。
载湉略合了书,听王商回话道,“万岁爷,今日太后只问了几句话,她问万岁爷几时几刻安置,白天都和什么人说了话。”
载湉轻笑着叹了一声,他摇了摇头,他不知太后这样监视着自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斩断了新政,巩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而天下民生凋敝,言路不开,她就会感到满足吗?
载湉点了点头,示意他二人下去,孙佑良却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与一块红玉髓,交到载湉手上,目光中闪着泪道,“万岁爷,这是珍主儿给您的信,还有这块玉,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
载湉心底猛然跳动,他一眼便认出了这块玉,那是珍妃第一次封妃时,他亲自赏给她的。他还曾握着珍妃的手,在上面的绢布上写下了“伉俪之名,遐迩永久”几字。
载湉心底颤动,立时伸出手去接过了红玉髓与信笺,他目光中含着泪,望向这块玉,心疼地摩挲着。
载湉先抽出了信笺中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的珍妃笑颜如花,与自己十指相扣。这些画面,在他们分别后,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载湉握着红玉髓,将照片重新收进信笺里,他的声音清冷,“这是怎么拿到的?”
王商与孙佑良两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答应了要为载潋保密,不能将她真正的忠心暴露了,哪怕是在皇上面前,他们也不能说。
王商狠了狠心磕头道,“奴才有个交好的小太监,今日他们搜查景仁宫,他替奴才留下的,又转交到奴才手上的。”
“哦,你们都退吧。”载湉挥手让他二人都退下去,却又觉不对,叫住孙佑良道,“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孙佑良诚惶诚恐地凑到近前来,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才在呢。”载湉却让他起来,道,“地上冷,别跪了。”
孙佑良不胜感激地站起身来,只见烛光下的皇上竟显得那样孤独,他一定认为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了吧。孙佑良多么想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守护着他,从未变过心。
“佑良,你是怎么来到朕身边的?”载湉只记得他当年之所以可以来到养心殿当差,是与载潋有关的,却又记不得细节了。
孙佑良颔首回话道,“回万岁爷,甲午年时,奴才受命去掌三格格的嘴,却下不去手,三格格说不想牵连奴才,就让奴才走…后来三格格入抚辰殿受罚,奴才又遇着格格,便将身上的一点银子都给了三格格,让她留着救命用。为了此事,三格格一直都记着奴才,还替奴才求了皇后娘娘,让奴才做了寇谙达的徒弟。”
载湉听罢后长叹,他仍记得甲午年时,载潋因支持自己而顶撞了太后,在大雨中被罚掌嘴。
当年那个在大雨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面对着铁腕无情的太后,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求饶,如今怎么会如此懂得趋利避害呢。
载湉握着手里的红玉髓,竟感觉闻到了载潋身上的脂粉味,难道这块玉载潋碰过吗?他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又觉得气息若有若无。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问孙佑良道,“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载湉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可心底某处还是觉得触痛。纵然眼前的信与宝玉都不曾和她有关,他还是觉得,在这隐隐的寒冷与疼痛之下,燃烧着想念。
孙佑良有些犹豫了,他抬头看了皇上一瞬,便又立时低下了头去,他咬了咬牙,从心回答道,“万岁爷,奴才觉得,三格格重情义,爱憎分明,知恩图报,三格格厚待奴才们,温暖过很多人。她…是奴才的恩人。”
孙佑良鼓足了勇气,他抬起头去,沉沉问了一句,“万岁爷,三格格是您的妹妹,您一定也很疼爱自己的妹妹吧?”
孙佑良察觉到皇上的目光不觉间变得柔软起来,眼光晶莹,似乎有欲坠未坠的泪光,他的声音清冷,“只是从前的梅花开得多好,如今都已不再了。”
载湉剪断了红玉髓上的“伉俪之名,遐迩永久”,仔细收入怀中,又将玉佩交给孙佑良,道,“去将这块玉打磨成小块儿,朕想嵌在帽檐上。”
孙佑良伸出双手去,略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块玉,含着头退下了。
他回望着涵元殿屋檐上凄冷的月光,心中酸涩不已,若皇上能知道,载潋还在为他而苦苦坚持,从未变过心;若载潋可以知道,皇上在提起她时,还会不自觉地笑…该有多好。
载潋躺倒在床上,正要让瑛隐为自己熄灯,却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随着几声“咚咚…”的声音,载潋竟听见载泽的声音传来,“潋儿,你睡下了吗?我听你七哥说你病了,今日来看看你。”
载潋听到泽公的声音,心忽然如同被人紧紧攥住,又惊又喜却又有些怕。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载泽了,不知要如何以这一副病容见他。她略爬起身来,望向窗外,只见载泽与载涛手里提着灯笼,一同站在门外的廊下。
阿瑟疑惑地歪着头问载潋道,“格格,外头是谁?”瑛隐掩着嘴笑道,“泽公爷呀,你曾见过的,他最喜欢咱格格了,等会儿啊,咱们都上外头等着去!”
静心却皱着眉打了打瑛隐的脑门儿,一脸正色骂道,“胡说,净惹格格跟你生气!”
载潋也蹙着眉发起愁来,她不是不知道载泽一直以来的心意。她心中是喜欢泽公的,从小就喜欢和他在一块儿玩,可她是将泽公视为大哥哥,就像自己的几位哥哥一样。
不相见会想念,但只要见了面,她又要伤了泽公的心。
外头的人都经常闲笑,说载泽更像是醇王府的“大哥”,在载潋心里,这份感情也是如此,本不应生出风花雪月的感情来。
载潋听见外头的风声大作,不禁心疼载泽与自己的哥哥,怕他们在外头站久了会冷,便轻叹了一声,对静心沉声道,“姑姑,请泽公和七哥都进来吧…”她转身又对瑛隐说道,“丫头,你为我穿衣。”
瑛隐嘴上应了一句,连忙跑着去取了载潋外头的衣裳来,为她穿好后,才将卧房外的围帘都掀起来,引着载泽与载涛进来。
“潋儿,我们许久未见了。”载潋穿好了衣服,听见载泽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只有载泽一人走来。
载涛留在了外头,还吩咐让静心等人都不要进去打扰。
载潋强打了精神,不想露出一点病态来,这一次她不是怕眼前的人怀疑自己,而是不想让他担心。
“泽公一切都好吗,静荣姐姐的病都好了吗?”载潋的目光不自觉的柔和起来,她淡淡笑了笑,望向眼前的人。
载泽落坐在她身前,拍了拍她的手背,朗声笑道,“我们都好,都很牵挂你。”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载泽的手上,她不禁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是总让泽公担心,泽公每每见我,都是在牵挂我。”
“我也是不争气…”载潋笑着笑着,竟又有些哽咽,载泽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道,“潋儿,你对我,不必愧疚。就算你已不再是那个爱闯祸的小姑娘了,我还是会担心你,还是会怕有人会欺负了你。”
“泽公…”载潋不知该要说些什么,面对着载泽的一颗真心,她总是无以为报。载泽轻笑着叹了声气,他望向载潋的眼睛,忽极为认真地问她,“潋儿,你的病,是因为皇上,对吗?”
载潋感觉心底震动,谁都没有发现自己究竟为何而病,就连自己的哥哥们也没有猜到,他却猜到了。
“泽公…”载潋抬起头去望向载泽,目光却有些颤抖,问他道,“你怎么猜到的?”
载泽却连迟钝也没有,他直直望着载潋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道,“不难猜,我也曾为你而病过。”
载潋感觉心下一震,立时又暖又痛,她不想欺瞒载泽,就算多一人知道,自己就多一分危险,她却还是如实告诉他,“是…自皇上居于瀛台,太后重新训政,我从前的咳疾就又反复了。”
载潋不怕载泽去告诉太后,因为她信任他,她相信他不会。
载泽苦苦地一笑,他摇了摇头问道,“潋儿,可皇上知道吗,皇上知道你为他而病吗?”
载泽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穿透了载潋的心,载潋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她喝了几口杯中的水,平复下来才苦笑道,“是我不让皇上知道的,我还要在太后跟前儿演戏呢…皇上念旧情,知道了免不了来舍身护我,太后哪里还容我。”
载泽又气又恼地望着载潋,他骂她糊涂,“潋儿,难道你就不想过平安喜乐的日子吗?将这些事都忘了,再不去管了!”
“平安喜乐…”载潋笑得有些凄冷,她似是自言自语,“自甲午一败后,皇上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死生听天,不肯自惜…难道我要将这些都忘了,过我平安喜乐的日子?…”
“潋儿!”载泽情急之下直接牵起了载潋的手来,目光深沉殷切地望着她,动情地问,“潋儿,这些不该是你想的!将这些事情都忘了,我想要你平安,想让你快乐!潋儿,皇太后曾有意让我照顾你,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保护你,再不受这些苦楚。”
载潋自知终此一生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却还是不愿意与别人在一起。她的心愿未成,皇上深受束缚,未脱险境,她不敢苟且偷生。
载潋不愿意辜负他的真心真意,因真心于她而言实在太珍贵,却还是无法答应他。
载潋将自己的手从载泽掌心中抽出来,她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忍着心痛与泪意道,“泽公,我有心愿未成,不敢临难苟免,还望你体谅我。”
载潋用力咳了几声,静心便从外头进来了,她挥了挥手嘱咐静心,“姑姑,送泽公爷回去吧,外头天黑了,让泽公爷多加小心。”
载潋夜里休息得虚虚实实,总想着洋人要入宫为皇上看病的事。
她不敢耽误,第二日天仍未亮,便已经起身,催促瑛隐与静心为自己更衣梳头。
载潋诸事准备完毕,才拜别家中兄长,登车进宫。一路上无言,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日日陪伴在太后身边,知道自变法后,太后就与皇上结下了深深的矛盾,太后认定了是皇上指示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太后时刻想着要废立皇帝,改立新皇帝。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红墙已渐入眼帘。载潋想怆然地想,这天下如此广阔,可自从四岁离开了醇王府,哪里还能是皇上的家呢?
若皇位不能保,则性命也绝不能保。太后绝不会容许他平平安安地走出紫禁城,余生去过凡人的生活。
载潋的思绪全在太后想要废立一事上,马车却骤然一停,载潋完全没有防备,直接翻倒在马车内,头上戴着的珠花散落了一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唯有尽快爬起身来,掀起马车前的帘子,想去问阿升发生了什么。
她抬眼时只见一列押送犯人的车队正从东华门外的胡同里走来,阿升为了避让,才紧急勒住了马。
看押犯人的官兵们都手握长矛,前前后后将犯人包围住,而犯人则身穿单薄地走在中间,头上已被戴了沉重的枷锁。
载潋从马车里爬起身来,目光已经呆滞,她望着那名神色虚弱的犯人,不知不觉间已泪如决堤。
载潋疯了一般地从马车上跳下去,静心连忙拦她,却根本拉不住。
载潋的头发已散了,可她却也顾不得,她此刻只顾着踉踉跄跄地向那名犯人狂奔,最终却还是被周围的官兵拦下。
“此乃朝廷要犯,你要做什么!”凶狠的官兵用长矛对准载潋的喉咙,不让她再靠近过去,而她却仍要冲上去,满眼只剩下那名犯人…
此时忽有一双有力的手掌落在载潋肩头,将她拦下。载潋转头去看,只见是载泽站在身后,却如疯了一般要挣脱,哭喊着,“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张大人!…”载潋哭喊着要靠近过去,载泽却极力拦住她。
被官兵层层围住的人,正是张荫桓。他因加入维新派支持新政,已被太后降罪,今日要被流放至新疆伊犁。
张荫桓是唯一一个被新政牵连的朝廷大员,现在军机四章京中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御史杨深秀与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都已死,康有为逃往了日本,唯剩下他了。
“三格格!别为了我自苦!我可好着呢!”载潋被载泽用力拦着,她挣脱不开,却听到张荫桓洒脱大笑的声音。
她努力抬起头去,只见张荫桓正面向着自己,此刻他精神焕发,竟没有半分挫败绝望,他转头望了望天,长啸一声又向载潋笑,“老太太遣我走这一趟,我就去游山玩水一番!三格格努力保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押送犯人的人群越走越远,张荫桓独自吟唱道:“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载潋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含着深沉的笑,请求自己为维新党人与皇上传递消息,曾说:“我信任三格格,因为三格格也是我维新党人…”
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在这人头攒动的京城内,就再也没有自己曾经的战友了,一颗真心再无人识。
载潋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她本不该如此,在皇宫脚下暴露自己的真心,同情太后眼中的“维新乱党”。
载潋麻木地淌着眼泪,她与复生已是天人永隔,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张荫桓。她坐回到马车中,让静心为自己重新梳头,她端坐着一动不动,冷冷开口问载泽道,“泽公今日怎么也来了?”
载泽担忧地望着她,道,“太后说有要事,让我今日进宫。”载潋却合起眼来冷冷地笑,眼泪仍从眼眶中滚落,太后能有什么要事?想必她请宗室各府都入宫,就是要商议“废立皇帝”的事,那还不是为了解她个人的心头之恨?
载潋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说,只有笑道,“泽公奉旨入宫,不敢耽搁了才是,是我不懂事,耽误泽公了。”
载潋心想,载沣身为亲王,今日却没有接到入宫的旨意,可见在太后心里,“醇王府”是一根刺,所有与皇上有关的人,她都不想见。
是日英法两国公使一同入宫,同行的还有法国驻京总署的医官多德福。载潋先同着载泽一起往太后所住的仪鸾殿而去,向太后请安后,便随太后一同去往皇上居住的瀛台。
今日太后宫里来了许多人,荣寿公主与皇后都在,庆王府的四格格、五格格也在,就连往日很少入宫的端郡王载漪也到了。
载潋跟随着太后来到瀛台外的翔鸾阁时,只见太后的心腹荣禄、徐桐、刚毅都在翔鸾阁外候驾,他们众人见了太后便跪倒请安,“臣等恭迎皇太后。”
太后挥手让他们起来,一路向内走,登上一段“之”字形的廊桥,目不斜视地问荣禄道,“英法公使,还有那个洋人医生,都到了吗?”
荣禄跟在太后身后半步的地方,低着头回话道,“回太后,都到了,在翔鸾阁外等候皇太后传召。”
太后已过了涵元门,载潋才看到皇上从内走来,跪下迎太后道,“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神情冰冷,根本不看皇上,只冷冷向他道,“你起来吧。”
随后她便抬高了声音,对自己身后的心腹大臣和亲眷们道,“你们今日都看仔细了!可别让洋人给皇上看出什么别的病来!”
载潋的目光片刻不离皇上,她竟看见皇上的帽檐上多了一块红玉髓,旁人都没有发觉,只有载潋觉得惊愕,那块红玉髓的成色像极了珍妃宫中的那块。难道皇上将珍妃的玉嵌在了帽檐上,以作纪念…
载潋发觉皇上的精神比前几日要好多了,面上也多了几分笑,载潋也跟着高兴。若自己努力地传递消息,带来珍妃的信物,能让皇上重振精神,这比任何事都让她高兴。
太后坐定在涵元殿内,命李莲英去传英法两国公使与法国医生一同进来。
载潋站在太后身侧,不久后便瞧见几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他们向太后与皇上鞠躬行礼,随后开口说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太后身边的翻译署官员立时站上来半步,低着头道,“英国公使与法国公使向贵国皇太后及贵国大皇帝问安。”
太后笑得面颊泛红,极为和蔼可亲地笑道,“你们都起吧。”李莲英挥手,便有小太监去给二国公使搬了椅子,法国医生则在一旁准备看病要用的工具。
英国公使又说了一长串话,载潋一句没听懂,只等着翻译官员翻译道,“尊敬的皇太后,我们今日来,并非希望贵国大皇帝生病吃药,只是觉得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向康健,自四月以来,所传病重一事实属离奇,所以我们的国家希望能亲自请医,为贵国大皇帝诊病。”
太后的笑意消失了大半,载潋看到她一直攥着拳,心中似乎早已气极了,而她最终却还是从容地笑道,“好,你们请吧。”
载潋随着太后进了里间,看到法国医生已经在外为皇上诊治了,她的心终于才放回到实处。
载潋知道西方各国,自戊戌年皇上推行新政,一直对皇上颇有好感,对皇太后的封闭态度十分反感。这一次太后企图废黜皇帝,洋人们与各封疆大吏的反对声迭起,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太后假装漫不经心地坐在内间喝茶,过了约一个时辰,法国医生经过极为仔细的检查,才与法国公使一起进到内间来,鞠躬向太后示意。
法国医生回明了皇上的病情,翻译官员便道,“回禀贵国皇太后,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切康健,并无大病,只是偶尔有气喘、头晕等症。”
太后此刻的心已经全乱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本想靠“皇帝病重”的谎言来掩人耳目,顺理成章地改立新皇帝,可现在洋人们出面来打了她的脸,撕碎了她的谎言。
“贵国大皇帝行动自如,并不如外间传闻一般,已双腿浮肿,难以行走。以贵国大皇帝的身体状况,绝不影响亲自理政。”翻译官又继续翻译,太后却已经震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直到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了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将茶杯摔碎在地上。
在场的人闻声都立刻跪倒,载潋俯首帖耳地跪在太后脚边,可她心里却极为愉悦,只要太后难堪,不能如愿以偿,废立皇帝,她就已经成功了。
“你们都去吧,代我向贵国皇帝问好。”太后目光阴冷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两名翻译官分别翻译完毕后,才有礼部官员去引两国公使与医生离开。
洋人才刚离开,太后便也领着自己的心腹大臣们离开,载潋临行前回着头去望向皇上,竟看见皇上也在人群中望向自己,二人目光在顷刻间交汇于一处。
载潋不自觉地笑了笑,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而两人相隔着人海,半句话也未讲,唯有渐行渐远…
载潋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他的身影,却依稀想起与张荫桓临别前听到的那句词:“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太后才刚回到仪鸾殿内,荣禄就已迫不及待地跪倒在太后面前,道,“太后息怒,您要三思,废立乃大事,不可轻举妄动,西方各国青睐皇上,以为皇上乃开明君主,更何况南方各省封疆大吏皆拥护皇上,听闻太后有废立之心,群情激愤。太后实不能不顾舆论,孤注一掷行废立之事,以致后患无穷。”
太后满怀怒火地重重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怒不可遏道,“现在洋鬼子说了,皇帝无病,不影响亲自理政!我还如何继续向外宣扬?!就算一致赞成我废立,我也做不成了!”
载潋在心中暗喜,她此前让阿瑟私下去联络英国公使夫人,鼓励他们请医生进宫来为皇上诊病,用意就在此处,她绝不能让太后如愿以偿。
“皇太后,废立虽不成,却还有别法。”荣禄拱手又向太后献策,太后立时将目光斜睨向他,问道,“何法?”
载潋听到后也不禁心下一紧,随后只听到荣禄道,“皇上春秋鼎盛,却无子嗣,太后可择近支宗亲中的子嗣,立为‘大阿哥’,徐图大统,取代皇上。皇上有病虽是假,可皇上无子嗣却是真,太后可对外宣称,以防大位空虚,所以立储,如此一来,太后便有根基可立。”
太后沉吟了片刻,立时豁然大笑,拍着大腿向众人笑道,“这荣中堂,果真足智多谋!”
载潋闻声,立时装模作样地与众多太后的亲眷们一起笑,称赞荣禄足智多谋。
可她心中却狠狠暗骂荣禄,此人真乃太后最凶狠的鹰与最老谋深算的狐狸…
皇上的确尚无子嗣,荣禄所提的建议便有根基可依。
载潋此刻有些慌乱了,她不知还要如何做,才能帮助皇上度过眼前的难关。
她更不敢想象,当皇上得知自己即将被人取代时,该是怎样崩溃绝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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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牵念的目光最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