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有不安,走前特地叮嘱自己的额娘刘佳氏道,“额娘,皇太后与皇上亲临,是我府上莫大的荣光,也是我这幼子无上的荣耀,您等会儿见了太后,万勿再提庚子年太后强迫您为我退婚一事了。”
载沣又怕幼兰听见自己提起以前的婚约而不快,后半句便压低了声音,他牵着刘佳氏的手躲到幼兰的暖阁外头来,隔着帘子他悄悄打量幼兰,见幼兰此时仍抱着孩子爱不释手,没功夫理会自己才放心下来。
刘佳氏今日得了白胖圆润的长孙,心情正好,早将从前被迫退婚一事忘却了,此刻便挥着手笑道,“你怎么还不信任额娘呢,哪里的事儿,我保准不会提不高兴的事儿!半句也没有!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口儿,哪儿有功夫想那些呢!你就放心吧!”
载沣至此才真正放下心来,他掀了帘子又走进暖阁来,清了清喉咙对载洵、载涛与载潋三人笑道,“你们也回去准备准备,等会儿两宫驾临,我们一起去迎接。”
载涛听了话便连忙笑着答道,“是,五哥,我们这就回去更衣,不敢耽搁!”
众人无不为皇太后皇上即将驾临王府一事而感到欢欣雀跃,因为这象征着两宫对醇邸的圣恩眷隆,人群当中唯有载潋心事重重,她不愿在醇王府内见到太后,更不愿见到皇上。
她怕太后见到自己今日在这里,又会让太后想起自己当年的欺瞒与假意归顺。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才终于让世人相信自己已与载沣决裂,她是为了保护载沣与自己家人的平安,若太后要报复自己,他们也不至于受自己的连累。可今日若让太后看到自己也在王府,那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决裂”与保护,就会全部功亏一篑。
她更不愿见到皇上,她早已伤痕累累,再也不堪重负了,她不忍相见,也不愿相见,在她心里,相见早已不如不见。
载洵与载涛皆回去更衣,载潋才走上前来一步淡淡向载沣笑道,“五哥,既然两宫要驾临府上,我就去暂避一避吧。”
“潋儿…”载沣先是一愣,随后便立刻反应过来原因,他知道载潋如今定是不忍再见皇上,他也怕载潋再徒增伤心,不禁蹙着眉忍了忍泪意,又抬起头来笑道,“也好,你才失了孩子,不宜久跪劳碌,你回涟漪殿歇一歇吧,两宫不会久留,晌午额娘在大戏楼传了戏,俟时我再让张文忠去请你,你再同我们一块儿听戏。”
载潋向载沣福了福身,浅浅一笑道,“谢五哥体谅。”
载潋转身就要走,在一旁怔怔听着的刘佳氏却忽上前来拦住载潋道,“潋儿啊,你这是图什么?你可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啊!你留在这儿谁能说半个不是?更何况这外头的人日日议论你与载沣的嫌隙,连我都亲耳听到过,如今你二人好不容易才又如从前般和睦,你何苦不让皇太后皇上都看明白呢?也好让外头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啊!”
载潋知道刘佳氏是好意,可刘佳氏并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更不会知道自己自戊戌政变后一直以来深陷的险境。
载潋转身搭了刘佳氏的手,明媚笑起来道,“姨娘,您放心,我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往后我保准头一个疼他。可今儿我累了,也许久没回过我那涟漪殿了,叫我回去歇歇吧。”
幼兰半靠在床榻上,她虽不知具体的原因,却也知道载潋大概有自己的难处,就如从前一样,她面上虽不能表现出对醇王府的关心,可她暗中却会为自己的孩子缝制衣裳。
幼兰想至此处便叫住刘佳氏,她笑道,“额娘,就叫妹妹去吧,她身子仍虚弱呢,歇歇也好。”
刘佳氏来回地瞧载沣与幼兰,气哼哼道,“怎么你二人倒都糊涂了!”
幼兰不再劝解刘佳氏,她笑着向载潋招了招手,叫她过去道,“妹妹,你来。”载潋含着笑轻叹了声气,她又掀了暖阁外的帘子,走向幼兰的床榻,她蹲在幼兰床边轻声问道,“嫂嫂,怎么了?”
幼兰怀中抱着虎头虎脑的婴儿,气力仍有些虚弱,她向载潋笑道,“今儿我就不勉强你了,我知你总有为难之处的,只有件事你可得答应我。”
载潋也望着幼兰怀中的孩子轻笑,她目光中的爱意无处不往,化为潺潺细流浸润了婴儿粉粉嫩嫩的脸颊,她抬起头去望向幼兰的眼睛,点一点头道,“嫂嫂请说便是。”
“我不放心旁人跟着,唯有劳碌你了,待过几日烦请你和我与额娘一起去为孩子挑选位年轻健康的乳母来。”幼兰爱意浓浓地望着怀中的孩子,她以额头贴了贴孩子的脸蛋,随后又抬头向载潋解释道,“王府里的乳母都上了年纪,乳水不足,这些琐事你五哥又都不管不过问的…本来这些琐事由下人们去做也就是了,可我就是不放心,偏要自己看过挑过才踏实,有你与额娘跟着,我能更安心些。”
载潋一听是为孩子挑选乳母的事,不禁立时笑出声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应允道,“嫂嫂信任我,我自然愿意,怎能说是劳碌。”
刘佳氏在一旁听着,听见幼兰原是求载潋与她们同去挑选乳母的,不禁也笑着凑上前来,她拍着载潋的手背道,“这倒是想一块儿去了,若你嫂嫂不说,我还要与你说呢!等咱们给孩子挑过了乳母,再一块儿往雍和宫去一趟,给孩子烧烧香祈祈福,那里香火灵验,可若是孩子的额娘祖母与姑爸爸到不齐,也就不灵了!”
载潋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她知道刘佳氏一向最痴信于神佛,可宫中府中皆是如此,又如何能强求刘佳氏,载潋便点头答应,“是,我陪姨娘与嫂嫂一同去。”
载沣在一旁默默听着,幼兰安排的事他也插不上话,唯有等幼兰与载潋说完了话,才出来送一送载潋,他走在载潋身侧道,“妹妹,回房去歇一歇吧。”
载潋默默地点一点头,没有说话,她只看着载沣,只见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却犹豫着没有开口。载沣酝酿了许久才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口,“妹妹!嗯…今日…多谢你能来。”
载潋听罢,心中不禁瞬间一痛,她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伪装出来的“绝情”与“冷漠”,终究是将他真正伤到了。载沣如此说,足见他如今对自己的生分与疏离,载潋心中忽泛起一阵难过,她蹙了蹙眉,思虑了许久才道,“五哥,我们是家人,是兄妹…我为你高兴,你不必对我言谢。”
载沣怔怔地望着载潋,竟在听到她说出“我们是家人”的瞬间内泪如雨下,他羞涩地连忙去用手背擦泪,连连窘迫笑道,“你说我…不怪你七哥原先总说我眼窝子浅…今儿太高兴了,总掉眼泪了!”
载潋浅浅地笑,她抽出手绢来替他擦泪,安抚他道,“回去吧五哥,陪陪嫂嫂与孩子,皇太后与皇上也该到了…”载潋收起手绢,准备离去,却又想起一事,转身又嘱咐载沣道,“对了,泽公也说要来府上呢,若他到了,劳五哥对他说,我一切都好,只是累了,回去歇一歇,不必担心我。”
当载沣与幼兰的长子出生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太后大喜,忙命人去请皇帝过来,要与皇帝一起到醇王府上探望。
而当载湉听闻喜讯的时候,更是发自内心大喜,因载沣的长子是自己嫡亲的爱侄,他一向疼爱小孩子,却一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弟弟孩子的降生,令他得到了一丝宽慰。
载湉来到太后的仪鸾殿中时,只见太后早已更衣完备,只待启程。太后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红缎牡丹蝶氅衣,周身上下从内而外透着喜庆,她见了皇帝到了,扶着容龄的手便向外走,一路走一路对跟在身边的德龄与容龄笑道,“你万岁爷到了,咱就别耽误了,紧着去瞧瞧那大胖小子和幼兰!”
德龄见太后如此高兴,不禁也跟着掩着嘴笑,“太后,您今儿心情真好,奴才瞧着,倒像您亲孙儿出生了似的!”太后回手打了打德龄的脑门儿,堵着气道,“偏胡说,明知道我没机会抱亲孙儿了,还说这话惹我难受!”
德龄颔首谢罪,太后却不计较,她心情大好,早无心去计较琐事,她牵了德龄的手,加紧了步子往马车銮驾上去,止不住笑道,“不过啊,幼兰丫头是我干闺女,这孩子也和我亲孙儿也没什么分别,将来保不准就是了呢!”
载湉坐在金顶朱轮的马车之中,窗外雪飘如絮,雪花循着窗飞进车内,宛如轻飞曼舞的蝴蝶。他摊开掌心,雪花便在他的掌中融化,他转头望向窗外已被冰封的什刹海,冰天雪地中唯有腊梅一点嫣红,他眼前忽浮现起多年以前的情境,当年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也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时候的她就是在这里,跟在自己身后奔跑。
那时候的他们心中没有忧愁,只有彼此。
年少时的绮梦早已如镜花水月,消逝不复。可载湉如今才知,自戊戌以后,唯有她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侧,只有她还为他忍着受着,为他拼死护着挚友与爱人,她甘愿承受世人的误解与冷眼,不惜以性命去拼去赌。
她的爱如同窗外的雪,是无声的,也是炽烈的,是沉重的,也是无怨无悔的。
载湉默默落下两滴泪来,原来生命中所有艰难的时刻,都有她无怨无悔的陪伴。
马车缓缓停下,载湉在前前后后的簇拥之中下马,只见醇亲王府的府门大敞,府门之外,载沣携众家眷早已跪迎在两侧,众人中不见她的身影,他才猛然惊醒,原来她早已离开了这里,早已在自己的谕旨之下成为了他人的妻子。
她的深情总被自己的“无情”辜负,她应当恨极了自己。
载湉的心剧烈作痛,漫天飞舞的大雪令他想起她,眼前竟挥之不去尽是她,仿佛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思念浓成疯魔,他想见她,也只想见她。可他也知道,自己是辜负了她的,他已无权去关心她,也不应再去打扰她。
载湉敛回自己的心思,可仍旧无法克制地感到心痛,他与太后一起来到醇王府思谦堂内,堂内迎面摆放着丈八条案,上有尊窑瓶、郎窑盖碗,墙上挂有醇贤亲王奕譞墨宝与书画,书房案前摆着硬木八仙桌,一边放着一把花梨的太师椅。长案两侧皆有紫檀立柜,一侧放着延年益寿珊瑚盆景,另一侧放西洋自鸣钟与翡翠玉馨。
载沣在前亲自引路,他亲自为太后与皇帝打了东珠挂帘,迎两宫入内,随后又跪倒道,“奴才载沣跪迎皇太后皇上驾临敝处,心中不胜荣幸,不胜惶恐。”
太后进了两道镂空罩门,便看到躺在床榻上休息的幼兰,她挥手示意皇帝等在外头,只领着德龄容龄与一众女眷入内。
太后加紧了步子,幼兰见到太后,眼中欣喜地含着泪,忙要坐起,太后却叫容龄去扶幼兰躺好,太后坐在幼兰床侧,抚着她额头道,“丫头啊,你只顾躺好了,不需顾这些。”
幼兰感激地点一点头,动容道,“奴才未曾想到皇太后与皇上亲自驾临,心中实在不胜荣幸,不胜感激。”
幼兰又去命嬷嬷将孩子抱来,交到太后怀中,太后瞧着襁褓之中稚嫩的小脸蛋不禁连连笑起来,“当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将来必定是有福气的,丫头,你辛苦了。”
幼兰最终还是撑着床榻坐起来,她掀开襁褓一角,望着自己的孩子温柔笑道,“他若能得到太后万中之一的垂怜,才是真正的福气。”太后又让容龄扶幼兰躺好,她笑道,“我必然疼爱他,所以赶着来见他呢!”
太后抱起孩子站起身来,对幼兰道,“丫头你好好儿歇着,我将孩子抱出去给皇上瞧瞧。”
幼兰唯有道,“恭送太后。”随后望着太后抱着自己的孩子远去。
太后从内暖阁里走出来,脸上全是笑意,载沣见是太后亲自抱着孩子,连忙凑上前去护在一旁,唯恐太后因抱着孩子而摔倒了,更怕太后将自己的孩子摔了。
太后将孩子交到载湉怀中,高声笑起来,“皇上快瞧瞧,多可爱的孩子!”载湉伸手接过,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婴儿柔软的身躯时,他的心中竟蔓延起一阵奇妙的感动,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他从未像今日一样渴望成为一位父亲,他用手指刮了刮孩子软软的鼻尖,内心温热而动,不觉间轻笑起来。
“载沣。”载湉低声唤他,载沣连忙跪倒在载湉的面前,叩首应道,“奴才在。”
“你的长子还未取名,朕与皇太后已为他取好了名字,太后为他取名‘溥仪’,朕为他拟乳名‘午格’。”载湉望向跪在脚边的载沣,只见他双眼含泪,连连叩头谢恩,“奴才载沣代犬子溥仪叩谢皇太后皇上赐名,两宫圣恩隆眷,犬子理当望阙拜谢。”
太后从一旁走来,她落座在窗下的榻前,吩咐容龄去将孩子抱来,容龄缓走了几步,她含着笑半屈了膝盖,俯身从皇上怀中将孩子接到自己怀中,她望向皇上温柔而笑。
太后抱过孩子来,摇晃着手里一只布老虎逗他,他竟真的睁大了眼睛去抓太后手里的小老虎,太后见状喜难自持笑道,“瞧他,倒是和我亲呢!”
刘佳氏在一旁看着,此刻也笑意眷浓地上前来一步,她站在太后身侧,望着自己孙儿难掩爱意,笑道,“是啊,他心里头一定和太后亲近,知道太后心疼他!奴才瞧他,除了跟老佛爷亲,也就和他姑爸爸亲近些,方才他一瞧见了他姑爸爸就笑,到底还是一家人!”
刘佳氏毫无顾忌地信口谈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说话题的敏感。载沣立时慌乱起来,他慌忙地站起身来,想要引开话题,连忙道,“请皇太后皇上移步正堂吧,幼兰还在里头休息,奴才们向皇太后皇上回话也不方便…”
载沣不敢让太后知道载潋今日也来了,因为他怕太后会怪罪载潋的避而不见,更怕载潋再次见到皇上,皇上仍旧对载潋冷情冷性,更伤了她的心。
可太后却在听到刘佳氏的话后忽笑起来,“哟,是潋儿也来了吗?那怎么叫她走了呀!今儿若能聚在一块儿多热闹,自她失了孩子后我还没见过她,她怎么样了?身子还很弱是不是?”
载湉在听到刘佳氏的话后立时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像是有人直直戳破了他隐晦的心事,难道她今日也来了?!他激动地要去找她,一瞬间竟要将所有的冷静与克制都丢掉。
“是啊太后!潋儿来了!还给奴才这小孙儿做了许多的衣裳呢!可合身了!”刘佳氏脚步轻盈地连忙去取来载潋带来的樟木箱,在太后与皇上面前缓缓打开,亮出里头满满一箱子的小孩儿衣裳,她取出一件来交到太后手上笑道,“老佛爷您瞧瞧,这都是潋儿给小午格做的,她这些年来带着病,还做了这许多,奴才都心疼她…只怕眼睛都要熬坏了!”
载湉听至此处,额头上已隐隐生汗,心跳也越来越快,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满满一箱子的小孩子衣裳,眼底愈发酸涩疼痛,心已要跃出喉咙,这些竟都是她为载沣的孩子做的…而世人皆说她忘恩负义,与兄长亲族决裂断绝往来,谁知她隐忍温柔的心事。
载湉忽地站起身来,他左顾右盼地寻找,始终未见她的身影,他便又回身望向窗外,他想见她,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不想再顾虑。
而刘佳氏说到一半,也有几分哽咽,她用手扇了扇眼底的泪意,随后又取出一件小孩儿衣裳交到载湉手上,又继续向载湉笑道,“万岁爷,您也瞧瞧!这可都是潋儿做的,奴才听说,自打潋儿被那起子革命党人掳走了去,回来后身上就各处都是伤,奴才还以为她到了镇国公府上就只能躺着养伤了,谁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心意,这些年来带着病,还给载沣的孩子做了这么多衣裳,还做得这样精细!所以奴才说,她到底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孩子一落地就和她亲近…这也是天意!”
载湉愣愣地接过刘佳氏递来的小孩衣裳,他将衣裳死死攥紧在手心,竟瞬间痛哭流涕,衣裳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密密麻麻,竟都像是她这些年来隐忍煎熬的心事,载湉低着头不敢发声,他哭得颤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攥着手里的小孩儿衣裳,不肯松手。
刘佳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她一时不明状况,唯有慌乱失色地左顾右盼,结结巴巴问道,“万…万岁爷…奴才,奴才是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你刚才说什么?”载湉开口问她,“你说…潋儿当年,是被革命党劫持走的?”载湉缓缓抬起头去望向刘佳氏,震惊与悔恨瞬间内便将他击倒,他从前以为载潋是为了报复自己,所以才刻意与革命党人勾结,出卖朝廷的计划,致使出洋大臣被炸受伤,却未想到,原来载潋竟是被人劫持的,还受了一身的伤,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刘佳氏见到皇帝此刻竟已泪流满面,吓得即刻跪倒在地,她连连磕头道,“万岁爷!奴才说错了什么话?潋儿…潋儿当年是被劫走的啊,是奴才府上马房小厮,有个叫阿升的,回来告诉载沣的,王府上派人连着找了好几日,奴才可不敢欺君!”
“载沣!”载湉听罢后怒不可遏地怒吼,载沣惶恐地跪倒在地,只听到皇帝震怒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从未对朕说过,潋儿是被劫持走的!…”
“万岁爷恕罪!是奴才荒唐,可也是奴才不敢啊!”载沣连连叩头,他急忙解释道,“当年潋儿与奴才赌气,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她被革命党人劫持,实属意外…当年您正怨恨潋儿,已将她除名宗庙…所以,所以…她出了事,奴才也不敢派人回禀…因万岁爷曾对奴才说过,不愿再听与妹妹有关的事…”
载湉眼前一片发黑,原来这些年来所有的误解竟都因自己而起!他身上一软,直直倒在身后的榻上。他此时已恨极了自己,竟负了她一次又一次,对她的信任是如此的薄弱。
众人见状,皆慌张地冲上前去将载湉围住,外头的太监急忙去传太医,容龄则担忧万分地啜泣哭喊起来,“万岁爷!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唬奴才啊!”
而载湉眼前此刻只剩下她的模样,耳边也只剩下她的笑声,他想见她,只要能够见到她,他不惜以一切去交换。载湉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他推开眼前层层围住的众人,大步流星地向外跑去。
载潋在阿瑟与静心的陪伴下一路缓缓往涟漪殿走去,她每走几步就需要停下来歇一歇,走了许久也才跨过王府花园南湖上的廊桥,载潋在桥上站住脚步,目光被一株在严寒中盛放的傲梅吸引,那株梅花生在南湖岸边的石头缝里,却仍没有因生长环境的恶劣的改变傲梅的本色。
载潋坐在廊中,她疼惜地去接掉落的梅花花瓣,她将花瓣装进自己的荷包,她看到自己空空荡荡的荷包,瞬间又惆怅起来,她咳了几声后才虚弱问道,“姑姑,我的玉…找不到了是吗?”
静心知道载潋始终牵挂着丢失的玉佩,这也是载潋梗在心里的心结,她心痛地摇一摇头,“格格,奴才无能,没能为您找到…奴才知道您在意那块玉,那是老福晋临终前托付给您的。”
载潋忍痛合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轻笑起来,“姑姑,阿瑟,只能劳烦你们替我找着了…姑姑,若我这块玉找不着,我这双眼,就算到死,也没法儿安心合上。”
静心听罢后在一旁伤心地落泪,阿瑟却蹙着眉吼载潋道,“格格,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再说这不吉利的字眼,我就不理你了!”
载潋知道阿瑟是在意自己的人,她不舍得自己离开,可载潋也清楚自己的身体,她转头拉住阿瑟的手,轻缓缓笑着安慰她道,“阿瑟,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将生死看得很淡,死后就自由了,可以见到想见却不能见的人,你说多好啊…我的阿玛与额娘,都在等我呢。你该为我高兴,不该为我难过。”
载湉停下脚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之中,他看见了远远坐在南湖廊桥上的载潋,看到她接住飘落的梅花,看到她将梅花装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心底的思念与眼底的泪喷涌爆发,将他吞没。
“潋儿!”思念已到极致,他的声音沙哑而又撕裂,“潋儿!潋儿…”这个名字在每个夜深梦回的时刻都折磨着他,让他的思念如狂,让他肝肠寸断,如今他终于有勇气再次将这个名字大声喊出口。
他狂奔着向她跑去,此时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将他们阻隔。
载潋浑身一颤,她听到他的声音,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世上只有他的声音她最不能忘。
载潋又惊又俱,她震惊地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漫天飞雪中向自己直奔而来。眼前的一切不真切,让载潋无法相信。
载湉冲上廊桥,他眼前的泪已将实现模糊,可她的身影却极为清晰。
“潋儿…”载湉跑到载潋身前,他伸手要将她紧紧拥入怀抱,载潋却低着头退后一步躲开,她恭敬地福身,低声道,“奴才载潋…参见万岁爷,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已不敢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当她被奸险小人以他作为软肋威胁攻击的时候,当她没了孩子痛不欲生的时候,当她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期待的时候,他却“没过问此事,什么都没有说”。
纵使此一生只全心全意爱他一人,可无论如何,自己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已嫁作他人的妻子,还是因为他的旨意。
载潋又想到了容龄,想到德龄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熙雯说过的话——“容龄姑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万岁爷也喜欢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现在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轻轻笑起来,她回忆起他在听鹂馆内如痴如醉地望着容龄翩翩而舞的画面,她想起自己无比珍视的知春亭,那里有只属于他们的回忆,他也曾领着另一人去过了,这些年来的真心究竟还算何物。
载湉看到载潋下意识的躲闪,他立时愣在原地,他要拥住她的双臂僵在半空,迟迟无法动弹,原来如今是她已不想与自己亲近了。
她果然是恨极了自己。
载潋想到容龄,想到如今自己已经嫁人,便又退了一步,她仍旧低着头,没有看他的双眼。
载湉僵在原地,许久后才恢复麻木的知觉,他讪讪地收回双臂,面对着她,他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他想伸手替她掸去肩头上的雪,却也不敢再擅自地靠近。
他望着载潋孤寂如月的脸庞,心跳动得越来越快,载潋良久后仍没有抬眸,她只问道,“万岁爷来找奴才有什么事吗?”面对着载潋的疏离与躲闪,他竟头脑一片空白,千篇万篇想要说的话都如烟消散,他用力使自己冷静,才断断续续道,“潋儿…我,我…”
载湉用力摇头,他深深吸气,迫使自己冷静,最终只道,“潋儿,我…我…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载潋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她只是轻轻笑起来,她叹道,“皇上为何要说对不起,奴才很早前就曾对皇上说过,皇上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载湉紧紧攥住拳头,他回想起多年以前载潋曾附在他耳边说过的话——“皇上不要和奴才说对不起,皇上没有对不起奴才,皇上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回忆起戊戌年时,他曾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未知与风险,是她无怨无悔地站在自己身侧,是她在政变后极尽风险为自己斡旋,是她忍痛也不肯出声,被人误解也不肯发声,她只是希望他平安。
他拼命忍住的泪意终于无法抑制,他颤抖地哭起来,他想要伸出手去攥住载潋的手,载潋却仍旧没有回应。
他只能紧紧攥住拳头,他低着头泪流满面,哽咽道,“潋儿…我…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这世上…我…只对不起你,最对不起你。”
载潋摇着头笑起来,她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泪意欲落未落,她轻笑着道,“皇上,您知道吗?奴才这一生所求,唯一点清欢而已…清欢有二,一求皇上平安顺遂,二求家人健康团圆,如今奴才的兄长们皆已各自成家,五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皇上…皇上也遇见了能体贴心意的知己…朝上诸事顺遂,朝廷预备立宪,戊戌年祸变太后已渐忘,皇上平安了,奴才所求皆已圆满,再无奢望了。奴才如今很好,很知足,皇上没有对不起我。”
“潋儿!”载湉不顾一切地将载潋拥进自己的怀抱,他的泪打湿了载潋的头发,他哭得不能自已,死死抱住载潋,不想留一丝一毫的空隙,他痛骂载潋道,“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什么知己,谁是我的知己!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载潋也落了两滴的泪,打湿了载湉胸前的衣裳,她是多么思念眼前的人,却也不能再留恋了。她知道他们已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也永远无法在一起,她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终有一日还会让他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不愿让他痛苦不如不给他希望。
她用力挣脱他的怀抱,跪在地上叩头,对他冷冰冰道,“万岁爷,奴才已嫁人了。”
“万岁爷,您怎么在这里呢!让奴才们好找!太后都着急了!您到底怎么了?”载湉听到身后传来王商与德龄容龄的声音,他们都追了出来。载湉心底乱如麻,他望着跪在自己脚步的载潋,恨不能与她逃到只有他二人的地方去,他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德龄容龄与一众太监侍卫们怒吼,“你们都走!走!都离开这儿!”
太监与侍卫们齐齐跪了一片,他们都恳求他道,“万岁爷!太后命人传的太医已到了,奴才求您回去吧!您要珍重圣躬啊!”
载潋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她腿上没力气,势要摔倒,载湉连忙去扶她,她却推开他的手,她扶着廊桥内的立柱站起来,抬头看到了站在最前的德龄与满面担忧的容龄。
载潋轻笑了一声,低着头退了几步,淡淡道,“万岁爷回去吧,别让太后和容龄姑娘担心。”
载潋转身要走,载湉却还想再留住她,却只听到身后传来载泽的声音,“奴才载泽叩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闻声也停住了脚步,她背对着皇上与载泽,她心里撕裂作痛,却无处闪躲。
“你还是来了。”载湉合起眼来苦苦笑着,“起来吧。”
载泽起身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廊桥,他脱下自己身后的斗篷,围在载潋的身后,他攥紧载潋的手为她捂暖,而载潋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接近,载湉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心已在此刻死去。
载泽为载潋披好衣服后才转身又向载湉跪倒,道,“万岁爷恕罪,奴才唐突,只是潋儿体弱,才失了孩子,大夫说她万万不能再着凉,奴才实在担心…所以才追来了这里。”
载湉一言未发,只合了合眼,泪水滑落。载潋强忍心痛,她转身又向载湉福了福身,颔首道,“奴才告退。”
载潋转身离去,载湉目断魂销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望着载泽跟随上她的脚步,望着载泽替她掸去发上与肩上的雪,望着载泽伸手拦住她的腰身,与她紧紧拥在一起,一同走向归处。
载潋回至涟漪殿,只见院内仍如往日一般干净整洁,院里还有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她们抬头见是载潋,不禁惊得扔下手里的扫帚,不可思议道,“三格格!竟真是您回来了呀!王爷日日让奴才们打扫这里,就说格格回来了还要住呢…奴才们还以为…还以为格格不会回来了。”
其中一个丫鬟点了点说话人的脑门儿,压低声音吼道,“别那么多话,惹了格格不高兴。”载潋却笑起来,道,“这不就回来了,你们起来吧,辛苦你们了。”
载潋见殿内仍旧整洁如昨日,连自己曾休息的床榻都有人日日整理,妆镜台前还摆放着自己从前用的珍珠粉与胭脂。
载潋回首招呼来静心与阿瑟,转身对载泽道,“泽公,你今日来是看望我哥哥的孩子的,别陪在我这儿了,我一人歇歇就好了,你回去吧。”
载泽又叮嘱静心要伺候好载潋,又叮嘱了载潋几句,才肯离去,他走后载潋便躺倒在床榻上,“家”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心,她沉沉睡去。
待阿瑟急匆匆叫醒载潋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以后,载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倦倦问阿瑟道,“怎么了?这样急。”
阿瑟道,“格格,文忠叔来传话,说太后传您过去呢!太后知道您今日也来了,又听说王爷传了戏,偏要一块儿听戏。”
载潋直直坐起身来,她长叹了一声气,摇了摇头离开床榻,与静心阿瑟一起去往王府的大戏楼。
大戏楼位于王府北侧,戏楼厅内正中悬挂有醇贤亲王奕譞的墨宝“濠梁乐趣”牌匾,戏楼内装饰清致秀丽,院内缠枝藤萝紫花盛开,使人恍如在藤萝架下听戏一般。
众人皆已到齐,唯有载潋姗姗来迟,她走入观戏楼内,跪在大殿正中叩头道,“奴才载潋参见太后,参见万岁爷,恭祝太后万福,恭请万岁爷圣躬康健。”
太后半起了身子,伸手示意载潋快起来,道,“潋儿啊,你身子好些了吗?”载潋颔首退步,坐到载泽的身侧去,答话道,“奴才已好多了,多谢太后记挂。”
载湉望着坐在载泽身侧的载潋,心中绞痛,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精力放在戏台上,他心中只剩下载潋。
而载潋却自始至终不去看他,因为她在余光中能够看到,德龄在太后身边随身伺候着,而容龄就在他身边随身伺候着。她不愿看,也不忍看。
夜幕落下,大戏散去,众人都意犹未尽,可唯有载湉迫不及待地离开,他想追上载潋去,哪怕能将心里的话告诉她也好,可他却看到载潋与载泽在夜幕中相伴离去。
待幼兰的身体已恢复了,载潋便应幼兰之约,与她和刘佳氏一起去为孩子挑选乳母。在北京东安门外有一处礼仪房,百姓称之为“奶.子府”,常有适龄的乳娘在此处等待宫中与贵族府中的人前来挑选乳母。
她三人同坐一辆马车,刘佳氏兴高采烈地对载潋道,“潋儿啊,那日你是不知道,午格这个名字还是万岁爷为他取的呢!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含义,大抵是因为午格是午时出生的?”
载潋坐在马车里望着刘佳氏浅浅笑,她自从听闻皇上为溥仪取乳名为“午格”后,就曾细细琢磨过这个名字,她对刘佳氏笑道,“丙武年取‘午’,壬午月取‘午’,午时取‘午’,今年又是午马年,故也取‘午’。皇上为午格取这个名字,是当真认真花了心思的。”
刘佳氏听得一怔一怔,她“哎呦”了一声,拍着手笑起来,“竟有这么多个午字呢!潋儿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能这么透彻万岁爷的心思呢?我瞧你才是和万岁爷心有灵犀!天下莫过你最懂万岁爷的心意了!”
刘佳氏自己笑得高兴,载潋却讪讪地低下头去,她心底隐隐作痛,却拍了拍刘佳氏的手道,“姨娘,千万不要这样说,万岁爷圣心忧虑,我岂敢随意揣测。”
待马车停稳后,在外驾马的张文忠与阿升便扶着幼兰最先下去,跟随着载潋的灵儿与静心也扶她下马,刘佳氏贴身丫鬟妙婵也扶着她最后下马。
载潋见眼前便是东安门外的礼仪房,门外的台阶上坐了许多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老妇人,载潋心头酸涩地低了低头,见自己与身边人等皆衣冠艳丽,她竟感觉心底刺痛。
载潋愣愣地出神,忽听到幼兰喊她,“妹妹,想什么呢?快走呀!”
载潋连忙敛回心神来,她小跑了几步去追上刘佳氏与幼兰,三人过了三道门,才来到一处空旷的院子里,院里栽种着几颗高耸入云的树,许多妇人围坐在树下。
她们伸头探脑地打量着外头走来的贵妇们,盼望她们能将自己带走。幼兰的侍女绮官为幼兰撑着伞,挡着空中零落的雪花,她二人缓缓走向围坐在大树下的妇人们,始终也拿不定主意。
幼兰心中犹豫不定,回头便去找载潋,却看到她一人愣愣望着远处,便走到她身后问道,“潋儿,你瞧什么呢?”
载潋立时回过头去,她瞧了瞧幼兰,又为她指向远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抱着自己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她正喂自己的孩子,载潋缓缓道,“嫂嫂你瞧,那妇人还那样年轻,孩子还那样小…和午格一般大。”载潋轻叹了一声,在心中默默道,“果然是同生不同命。”
幼兰立刻来了精神,她拍着载潋肩头笑道,“来,潋儿,我瞧她倒是年轻,神色也健康。”
载潋与刘佳氏跟随着幼兰来到她面前,她却立时护起怀中瘦弱的孩子,幼兰的侍女绮官去问她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子恐惧地望着眼前的人,结结巴巴道,“王,王焦氏。二十…又三。”载潋听她没有正经的名字,便摇了摇头轻叹,“孩子多大了?”
妇人眼中含着泪,她望着孩子却爱意浓浓地笑起来,“还不足月。”
载潋蹲下身去平视她,淡淡笑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到我们府上去做乳母,你的孩子由我们养着。”
刘佳氏一听此话,在一旁忙道,“潋儿啊,你怎么就做主了,你嫂嫂还没问话呢。”幼兰也上前来一步,她仔细打量着王焦氏的脸,她脸上虽有些淤青,可掩不住她五官端正,她今年二十三岁,也足够年轻,又刚刚生了孩子,乳汁一定充足。
幼兰满意笑道,“行了额娘,潋儿挑得不错。”
绮官此刻才上前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格格方才也说了,你的孩子,我们帮你养着。”
王焦氏仍有些惧怕,她问道,“你们是谁?去哪里?”绮官道,“去醇亲王府,给醇亲王的长子做乳母。”
女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与不可置信,她颤抖着追问,“你们…当真愿意养着我的孩子?”载潋向她点头,承诺道,“一定会的。”
幼兰吩咐张文忠先送王焦氏回府,自己则与载潋一起陪着刘佳氏调转方向,去雍和宫进香。
载潋一路上心事重重,她回想起那些可怜的妇人们与孩子,她们救了一个,却永远也救不完。
幼兰见她郁郁寡欢,便问她道,“潋儿,你怎么了?”载潋长叹了声气,低低道,“往日里看不见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今日见了,心里难受。”若皇上知道自己的子民仍无法脱离水深火热,又当如何难过呢。载潋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她三人来到雍和宫,阿瑟竟在此处等待载潋,载潋下了马见到她不禁惊喜,“你怎么来了?”
阿瑟迎上载潋去,她满面笑意,道,“今日端方大人到我学堂里来了,他说来此处进香,我便想着格格今日也要来,不如等着格格一块儿回去。”
载潋笑着点了点阿瑟的额头,“你倒算得准,没叫你扑了空。”
刘佳氏极为虔诚,自大殿门外便开始跪拜,与人群混为一起,载潋不放心她一人,便在后头喊她,“姨娘,您一人走丢了怎么办?”刘佳氏全神贯注,只在意拜佛,早已听不见了载潋的声音,载潋正着急,幼兰却来跟载潋笑道,“别着急了,我时常跟额娘来这儿拜佛,拜完了就出来了。”
幼兰也同绮官点了香进去了,雍和宫大殿内来往之人络绎不绝,香火缭绕,阿瑟虽不信神佛,却也对载潋道,“格格,您不进去拜一拜吗?”
载潋轻笑一声,面对着阿瑟她才敢面对自己的心声,“是想拜一拜,为我的孩子。”
阿瑟颇有些震惊得站在原地,她从未听载潋主动提起过这个孩子,她原以为这个孩子是载泽的,载潋心里并不在意他,可她却不知载潋心里的疼痛与愧疚。
载潋见阿瑟面露担忧,便拍了拍她的手道,“世人皆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可我却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是为了皇上,熙雯几句话,我就受不住,连我自己也笑自己没本事,凡遇上与皇上有关的事就如此不堪一击。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是我对不住他。”
载潋燃香跪倒在佛前,虔诚地祈祷,她希望未能与自己见面的孩子来世能够投在寻常人家,不会再遇到自己这样无能保护他的母亲。
载潋最先出来,她站在雍和宫外等待刘佳氏与幼兰,她见周围人来人往,人头攒动,果然百姓们也都信奉雍和宫的香火。
她与阿瑟在一处等着,阿瑟扶载潋在路旁的圆凳上坐下,她也坐在载潋对侧,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载潋道,“格格,我一直想问你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是在意万岁爷的,只在意万岁爷!可那天,为什么您就不肯和万岁爷重归于好呢?难道…您如今恨他?”
载潋只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或忧或怖,就算是恨,也只给他一人而已…我已做他人的妻子,再无法与他破镜重圆,我不愿让世人悠悠之口诋毁他。”
载潋正与阿瑟说着话,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侧福晋,是您吗?您也在这里呢!”
载潋循声去找,只见是容龄一人站在自己身后,载潋含着笑起身,容龄连忙福身行礼道,“请侧福晋大安!”载潋扶她起来,见她一如往日美丽动人。
载潋淡笑道,“五姑娘今日也来这里进香?”容龄点一点头,笑答,“是啊,侧福晋,我在法国时从未见过这些,我觉得新鲜,也想来凑凑热闹,您呢?您来进香吗?”
载潋点一点头,她没有再说话。容龄望着载潋,只觉她虽时常笑着,可她的心却是谁都无法靠近的水中月影,她和皇上一样,是谷底盛放的幽幽兰花,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
容龄想起皇上对载潋的担忧,对她的思念,在梦中轻唤着她的名字,她便想让载潋知道,可她未及开口,却听到载潋先道,“五姑娘,下个月是伤心的日子,我知你爱笑爱闹,可下个月十三日是皇上伤心的日子,你下月都要仔细着些,不要惹了皇上难过。”
容龄不明为何,她侧着头追问载潋,载潋只笑道,“五姑娘在海外听说过戊戌六君子吗?”
容龄恍然大悟,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下月十三日便又是六君子的忌辰了,容龄心中也感动于载潋的心意,她竟还未曾遗忘,还记挂着他们,更记挂着皇上的心情。
容龄也知道,载潋是想帮助自己更接近皇上,她心中酸涩难耐,抬起头去问她道,“侧福晋!我…我知道您一直在帮我,我想问问您,您有什么心愿,我也希望您快乐。”
载潋凝望着容龄年轻的容颜,她仍旧如未曾浸染世事的白纸,她不希望她失去这份简单的美好,她仍旧能日日陪伴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已是载潋此生不能再实现的了,于是载潋含着笑道,“快乐…你来替我体会我的快乐吧。”
自在醇王府内见过载潋,载湉的心已如枯木,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挚爱,无法再挽回了。
十三日的月却圆得圆满,像是上天在讽刺他失去的一切,他缓缓向瀛台的翔鸾阁踱步,他走过长长的浮桥,见到岸边星光点点,像是有人在岸边放水灯。
载湉心中困惑,究竟有什么会在这样敏感的日子里在瀛台的岸边燃放水灯呢?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去试探触及太后的逆鳞。
他在夜幕之中缓缓走向点点星光的岸边,只见是容龄一人蹲在岸边,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水灯,向水面上推去。载湉只愣愣站在容龄身后,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心里也牵挂着自己早在戊戌年就已失去的臣子与挚友吗?
“万岁爷来了。”容龄仍旧蹲伏在岸边燃放水灯,待她放完了最后一盏,她才站起身来,迎着皎洁的月光望向载湉的眼睛,她轻轻笑道,“万岁爷,您一定很好奇奴才为什么在放水灯吧?”
容龄笑着望向越飘越远的水灯,她轻盈地笑起来,“因为今日是他们的忌辰,对吗万岁爷?他们是您的挚友,是您的支持者。”
载湉感觉周身颤抖,他没有想到容龄竟会如此勇敢,她竟然敢为六君子燃水灯祈福。他未曾开口,容龄已又道,“您也一定好奇奴才是怎么知道的吧?”
载湉没有说话,他只冷冷注视着容龄,等待着她要说的话,容龄深沉地笑起来,她抬头迎向孤寂的月光,“是她告诉我的,是载潋。”
载湉只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心底温热而动,他一直没有说话,却在此刻忍不住问道,“你见过她?”容龄点一点头,笑道,“是,奴才在雍和宫见过她一面,她叮嘱奴才这个月要小心一些,不要总笑总闹,因为今天是皇上伤心的日子,她叮嘱奴才不要惹了皇上难过。”
载湉震惊万分,他不敢相信载潋如今还在关心着自己,更感动于载潋的心意,只怕如今也只有她还与自己一样记挂着牺牲的六君子,原来自始至终唯有她是最懂得自己的。
载湉扶住眼前的雕栏,他回忆起与载潋曾经的种种,忍不住隐隐啜泣,世人皆道他是富有四海、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他却唯独不能拥有最想拥有的她。
容龄侧头望向在月光下落泪的皇帝,她此刻终于坚定了决心,她不要去体会载潋的快乐,她要帮助他们重新走在一起。
容龄鼓起勇气问载湉道,“皇上,您还爱她吗?”在西方长大的容龄习惯于直白地表达“爱”,可对于载湉而言,直言“爱”,竟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听到如此直白的发问,他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可当他反复回味“爱”,眼前浮现的却是与她有关的画面,是一切与她有关的构想,含蓄内敛、灵动活泼的她像是夜里被云遮住了的月亮。他想成为一位父亲,也只想与她在一起抚育孩子们长大。
想起她,心中的奇异感竟突然消失了,想起她,他有了生平第一次直言爱的勇气,“爱,爱得要命。”
容龄心里震颤,却也被他的坦诚打动了,她眼前高贵的皇帝还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表达过爱意,纵使他心中的人不是自己,她也还是为之感动,容龄想到载潋病痛的身影,她赶走心中的酸涩,鼓起了勇气道,“皇上!既然还爱,那就去抓紧她,去抱紧她!去告诉她!”
载湉却自嘲般轻笑起来,他摇着头苦笑道,“是我亲手将她推给旁人的,她已嫁人了,他们感情应当很好…是我对不起她,她恨我也是应该的,以我如今的处境,四周皆是监视的眼睛,我不该去打扰她。”
容龄有一丝气恼,她想起载潋在提起皇上时闪动的目光——竟是她所见过最明亮的星火,分明是在提及深爱之人时才流露的神色。容龄轻轻跺了跺脚,她有些着急,低吼起来,“皇上!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身外的平安与富贵,她想要的,一直只是您的爱与信任。”
载湉不再说话,容龄继续道,“皇上!若还爱她,就去告诉她,去抱紧她!让她知道!她也是爱你的,只爱你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