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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旷的大殿立时陷入一片寂静,太后见皇帝因思念载潋而变得神色痴痴,她心中怔然,却只顿了片刻,便在众人面前故作宽和地笑起来,“皇帝是高兴糊涂了,想见谁着人去传就是了,何至于特意提起。”太后挥手叫来李莲英,在众人面前道,“去寻个机灵的小太监来,去载泽府上传侧福晋进宫。”
    李莲英颔首去了,太后才又抬头对众人笑道,“临近皇帝的万寿,皇帝思念自个儿的妹妹也是寻常事,我已叫人去传了,你们也都别拘着了。”
    载泽回头望着李莲英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越发担忧,他知道载潋如今已病重,此前他在府内大办了两次酒席为作冲喜之用也未见好转,为避免冲撞了皇帝的万寿之喜,所以迟迟未报。如今宫中的太监去了,恐怕就要瞒不住了。
    而载湉仍不肯坐,他明白太后是在阻拦自己去见载潋,他怆然地转过身去面向着身穿锦绣华贵凤袍的太后,他仍旧沉沉笑着,眼中有氤氲如雾的泪意,“亲爸爸,您就没有真心实意地思念过一个人吗?当您想要见他的时候,任何人都阻拦不了。儿臣不糊涂,儿臣明白得很。”
    太后见载湉如此执着,在宫中众人面前也不肯顾及皇家颜面,心中已有些微愠,她将落在宝座扶手上的五指缓缓收紧,目光如炬一般愈燃愈滚烫,她仰起头去,语气却冰冷,“皇帝,你如今也不年轻了,纵然是为了祖宗的千秋基业与江山社稷,也不可以肆意妄为。”
    “祖宗的千秋基业与江山社稷…”载湉苦苦地笑起来,这两个词宛如沉重压顶的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困得他无法挣脱。
    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有时多么想做潇洒自在的自己,只去见想见的人,将那日思慕念的她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分开了;而自己总是被惊醒,原来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拥有常人一般的亲与爱,原来自己是天下人的皇帝,祖宗的江山是自己永远也无法翻越的五指山。
    李莲英出仪鸾殿,寻了自己手下的小徒弟,特意叮嘱道,“去泽公爷府上传侧福晋进宫,你记着点儿,老佛爷可不是真的想见她,无非是众人面前做做样子,所以不管遇着什么事儿,都别扫了老佛爷今日的兴致。”
    小太监仔细记下,匆匆忙忙便去了。
    待小太监来到载泽府外,只见府门外皆挂大红灯笼,门楣下以红缎彩绸装点,可见眼下是要到皇帝的万寿了,各处都透着喜兴。
    他来到门房处,见载泽府内的通传小厮正打盹儿,他清了清了喉咙,抬高了嗓门道,“我是奉太后懿旨来传侧福晋入宫的。”小厮猛然惊醒,见眼前人是宫中来的太监,他顿时睡意全无,连忙站起了身便敞门迎小太监进去,二人走至半路,小厮才忽然反应过来,侧着头问道,“谙达,您是来传…侧福晋的?”
    小太监蹙了蹙眉,略顿了步子问道,“是啊,怎么了?”小厮心中打鼓,顿时七上八下,他一想到侧福晋所住的延趣阁如今的模样便不禁打颤,只怕被太后身边的人瞧见了要被问罪,眼下载泽与福晋皆不在,他百思不得办法,唯有用力地挤出一抹笑意来道,“没…没什么,谙达,我方才睡得懵了,以为您来传二侧福晋,转念一想今儿二侧福晋已进宫了,没…没什么。”
    小太监丝毫没有察觉异样,只边走边戏谑闲笑道,“泽公爷二侧福晋不是府里丫鬟出身吗,太后特意传见她作甚么,自然是要见三格格了。”
    自府门走至前殿的回廊上皆悬挂红缎彩绸,府内移步换景,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喜色,小太监愈走愈快,转过两道垂花门,便进了后院。小厮心中却愈发不安,可他不敢阻拦太后身边的太监来传懿旨,唯有躬身颔首地引着他过去。
    小厮引着小太监来到延趣阁门前,他自己却不敢抬头,唯有低着头结结巴巴道,“谙达,到了,这儿就是我们侧福晋住的地方了。”小厮额头上生汗,再不敢作声。而小太监却站定脚步缓缓抬头打量,眼前情状赫然映入眼帘,一时间将他吓住了,小太监脚下不禁退了半步,他惊惧万状地吞了吞口水,抬起手去指着延趣阁的大门,转头质问道,“这?!怎么回事儿?你们府上知不知道要到万岁爷的千秋万寿了!怎么敢如此大逆不道!”
    府内各处皆挂红缎与彩绸,各处皆透着喜气,可在层层叠叠的庭院深处,延趣阁门外已挂起遇丧时才用的白缎。院门内清晰可见已停放了一尊棺椁,地上落着扎好未用的白幡,数十名伺候丧仪与入殓的嬷嬷们也已在院里预备下了。
    小太监眼前泛黑,他摇摇晃晃地靠倒在延趣阁外的墙上,只听得院内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他也被感染得有几分泪意,小厮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道,“谙达!求求您了,不要传到宫里去!我说实话了,我们侧福晋是快不行了,几日里也醒不了几个时辰了,这群嬷嬷们说提前备下寿材就算是冲喜,兴许侧福晋就好了!我们泽公爷可万万不敢冲撞了万岁爷的万寿啊!”
    小太监眼底酸涩,他回忆起昔年载潋还在太后身边侍奉的情境来,眼底的泪潸然而落。凡是三格格入宫伴驾的日子,他们奴才们也是都能宽了心的,因三格格是不会为难他们下人的。
    “怎么会,怎么会?我记得三格格一向没有什么大病的。”小太监心中愈发酸涩,他抬步走进延趣阁去,只见守在殿外的嬷嬷们皆已不耐烦了,又听见她们私下里催问延趣阁外头的丫鬟道,“进去瞧瞧咽气了没有,我们都守了好几日了,可别真冲撞了皇上的万寿。”
    小太监恍恍惚惚地站定在殿外,凉风起,几片玉兰花枯萎的花瓣落在他脸上,他用手拂去,再睁眼时只见台阶上站着位梨花带雨的丫头,小太监瞧她眼熟,原是从前也在太后宫里服侍的宫女灵儿。
    灵儿一手打了帘子,哽咽着驱赶外头的人,“我们格格还在呢!你们要做什么!摆着这些劳什子在外头做什么!”
    “灵儿。”小太监叫她,灵儿抽抽搭搭地擦去眼泪,见眼前的人是太后宫里来的,便走出来几步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太监沉沉叹了声气,“奉太后懿旨来的,传侧福晋进宫。”
    “进宫?”灵儿恨恨地斜瞥着小太监,“若不是为了宫里那些事儿,三格格何至于年纪轻轻就要去了,如今还进什么宫!”
    小太监不再说话,他心中也觉沉重,半晌后只问了声,“你出宫后怎么在侧福晋这里?”灵儿擦了擦泪,仍止不住哽咽,“从前我受了溥儁的欺负,满宫里也只有三格格肯帮我,为了庚子年的事,溥儁和他阿玛被贬了,太后也不爱瞧见我了,还是只有三格格肯收留我…怎么越是心肠善的人,却越短寿呢?”
    小太监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忽听见殿内传来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他抬步也想进去,却被灵儿拦下,灵儿含着泪摇头道,“你别去了,三格格如今不愿见生人,你不要吓着了她。”
    灵儿离去后只剩下小太监一人站在院内,院子里只栽着一颗玉兰树,现下花朵也已枯萎了。
    他回想起李莲英叮嘱自己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扫了皇太后今日的兴致。纵然今日载潋仅是头疼脑热,他也不能向太后如实回奏,更何况载潋已病入膏肓。
    他又听得殿内传来隐隐啜泣之声,心中颇为不忍,于是抚开衣摆向暖阁叩了一头,起身后他斩断不应有的挂碍,转身离去。
    载湉仍在宫中望眼欲穿地盼着载潋,却只等来独自归来的小太监,他心中所有热烈燃烧着的期望瞬间都坠入冰窟。
    载泽见到独自归来的小太监,也在心中暗暗叹气,果然纵是太后的懿旨,也请不来病重难愈的载潋了。他心中也掺杂了担忧,只怕小太监当众揭穿载潋病重之事,太后与皇帝还要怪罪自己刻意隐瞒。
    小太监风尘仆仆归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两宫御座之下。纵使未见到载潋,载湉却斩不断对她的牵挂,迫不及待地起身便去问小太监,“怎么样,见到她了吗?”小太监心中犹豫难安,他不敢在万寿节将近的大喜日子里说载潋病重的消息,便没有即刻回话,心事辗转间他又听到太后的问话,“皇帝在问你话呢,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
    太后的声音灌入耳内,小太监又猛然想起李莲英的叮嘱,他感觉如冰水浇面,瞬间清醒过来。他铁定了心肠叩头道,“奴才回太后回万岁爷的话,正如泽公爷所言,侧福晋近来为友人操持婚事,分身乏术,实在无暇入宫再为万岁爷贺寿了。”
    小太监只字未提载潋已病重的事,载泽震惊错愕之余只觉心中侥幸,总不至于落下刻意隐瞒的罪名了。
    而载湉却觉心中剧痛,那个曾经甘愿与自己一同承担一切风险的载潋,那个曾与自己相知相依的载潋,如今竟对自己失望绝情到生辰将近都不愿再见。
    曾辜负了世间最坦诚的真心,如今无论如何也追不回了。载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殿,人群仿佛瞬间化为乌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当日夜里,载湉望着空中冷如冰霜的月色独自在瀛台踱步,忽听到孙佑良来通传道,“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载湉心底里一惊,猛然驻足,他转身回头去望,果然见到皇后已站在了长桥尽头,他深知皇后一定是有要事才会冒险前来求见,于是连忙对孙佑良道,“快请皇后进来。”
    皇后随着内监等人走来,她见到月光之下的皇帝如此孤独,心中也为他伤怀,皇后知道他此刻心中正思念着的人。
    “臣妾给皇上请安了。”皇后恭顺地行过了礼,载湉便扶她起来,努力微笑道,“快起来吧,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如此拘礼。”
    皇后一时怔然,能得皇帝一声“夫妻”,她已感觉此生无怨无憾。她不愿见皇帝如此伤怀,伴他走向屋檐下月光寥寥处,含笑开口道,“皇上,臣妾今日漏夜前来,是有话想对您说。”
    载湉注目倾听,皇后福了福身才道,“皇上,静荣是臣妾的姊妹,所以时常往来宫中,前几日她入宫来向臣妾请安,无意间提起了潋儿小产一事,她说…”
    “她说什么?!说什么?!”载湉只听到那个名字,便已难以自控地疯狂追问起来,皇后见他如此,自知他已思念入骨。皇后抚了抚载湉的胸口,才缓和语气继续道,“皇上,静荣告诉臣妾,潋儿失了孩子并非是不小心所致,而是因为载泽二侧福晋熙雯以您相讥讽的缘故,熙雯当日对潋儿说,您已将她弃绝,视她为首鼠两端的无耻告密之辈,熙雯以这些年来市井人家人尽相传的流言蜚语讥讽潋儿,更对她说您如今新人在侧,是连恨也不愿留给她了,因为由爱故生恨,无爱便无恨,所以将恨留给她也是不值得,不配。”
    载湉听得痛心疾首,他从前从未听说过这些话,更不知载潋是因自己的缘故才失了孩子。载湉死死扶住眼前的立柱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他对载潋的心疼没顶而来,他又悲又怒道,“这个熙雯究竟是什么人!她竟敢妄自揣测朕的心思,还敢以朕当作伤害潋儿的工具!”
    “皇上,熙雯是什么人已不要紧了,她若非怀有了身孕,泽公与静荣也不会再留她。”皇后伸手扶住载湉,为了能让他不再为情而伤,她必须将话挑明,皇后立在载湉身前定定道,“皇上,最重要的是潋儿的心!皇上,若潋儿当真如外人所言般已对您绝情冷漠,连万寿节将近也不肯入宫,她又怎会因您而伤,因您而大喜大悲,为了别人口中几句话就被戳中要害呢?!皇上…臣妾身为女子,自然能够明白,必是爱至深处才会如此!”
    在这座围城里,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极尽算计,所以谎言、诡计与利用交相倾轧。纵然他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又能听到几句真话,得到几分真心呢?
    若非今日皇后连夜前来,有些真相他自始至终不知。
    载湉感觉心底痛极,每个人都可能为了活下去而欺骗他、利用他,可唯有载潋宁愿舍弃性命,也要与他坦诚相见,纵是政变后的“欺骗”,也是为了能护他周全。
    载湉沉默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月光将他的面庞映得更加孤独,他心痛却又无力,苦苦笑道,“我经常想,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见她,可这座孤岛已是我永远的枷锁了…纵然爱意已如圆月一般盈满而溢,然彼此不能相见,又能如何呢?”
    皇后心痛地陪伴在皇帝的身边,她紧紧握住了载湉的手,擦去载湉眼边的泪道,“皇上,待您万寿节时潋儿一定会来,臣妾不相信她是无情无义之人,她无法入宫,定有难言苦衷。”
    载潋连续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又已入了夜,透过床帏的缝隙她看见殿内燃着白烛,便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命将不久了,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离去。
    她望着随风轻飘的床帏,只听见帘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她抬手掀开帘子,见是静心与自己的丫鬟们守在外头,她摇了摇手笑起来,“都哭什么,别哭了。”
    静心见载潋醒了,惊喜得难以名状,她扑上前来紧紧握住载潋的手,抽泣道,“格格,您醒了,奴才在呢。”载潋将手从静心手中抽出,她擦了擦静心脸上的泪,又去擦了擦重熙脸上的泪,缓缓笑道,“我只是病得重了,如今终于要解脱了,往后就真的无拘无束了。别为我哭。”
    灵儿守在一旁用力点头,连连道,“是,奴才们不哭了,奴才不惹格格难过。”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她转头问静心道,“姑姑,今儿是几月几号了?”静心擦去脸上的泪答道,“格格,是六月二十五了。”载潋没有说话,她望向窗外殿外的月色,竟感觉身上多了几分力气,她让静心扶自己起来,她站到窗边去望月色,问身后的静心,“怎么这样安静?”
    静心叹了叹气道,“今日二侧福晋生产,人都往她那儿去了,府里奴才们捧高踩低,自格格病后,他们都不愿来走动了,皆去奉承二侧福晋了。”
    载潋闻言不禁一怔,她见窗外夜色已沉,转过身来追问道,“熙雯今日生产?”静心不懂载潋为何如此在意,便点点头道,“是,格格,宫里也来了太医,说就是今日的事了。”
    载潋匆匆便向外走,静心与重熙连忙去追上她,重熙劝她道,“格格,去见她作甚,她那样小人得意,您何苦去见呢,安心将养才是啊。”
    载潋一笑而过,让她们都在房里等自己,只与静心一起去熙雯那里。她二人出房门走进院中,只见棺椁已备下,载潋摇着头轻笑,“他们倒不怕犯了万寿节的忌讳。”
    静心连忙道,“格格,那些嬷嬷们心思坏透了,都不愿多耽搁时辰,早早便叫人备下,还说是为冲喜用,奴才们拗不过她们,泽公爷和福晋最近连日入宫,又忙着照看二侧福晋,疏忽了咱们这里,格格不要难过,奴才不信这些事都是泽公爷的意思。”
    载潋仍旧轻笑,她并不在意,只道,“何至于难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牵动我心肠的。”
    载潋与静心来到熙雯院前,静心却忽然迟疑了,她拉住载潋道,“格格,奴才怕您进去见了血气,反倒不好,不如等明日来看看孩子也就罢了。”
    载潋察觉到一丝异样,她感受到静心的抗拒之意,静心从前不会如此。当初她回府陪幼兰生产时,静心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载潋回头望着静心,淡淡道,“姑姑累了吧,若是累了就回去歇吧,我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静心不肯离开,也不肯松开自己的手,她辗转犹豫之下最终还是不放心离开载潋,于是陪她一起进去。
    熙雯痛苦的惨叫声遍布每一处角落,惨叫声掺着大红灯笼里漏出的光晕,令夏夜里也生出几分逼人的凉气来。下人们捧着水盆进进出出,载潋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载潋见到载泽与静荣焦急地等在殿外,她便缓缓走去,向他二人行了礼道,“见过泽公与福晋。”载泽见到是载潋来了,不禁又惊又喜,心中又有几分愧疚,他陡然起身去紧紧握住载潋冰冷的双手,热泪盈眶道,“潋儿,你也来了,是我这几日疏忽,没能悉心照料你,快来坐。”载潋摇头淡笑,“万寿节将近了,泽公与福晋无暇分身我自然能够理解,更何况我一直病着,怎能一直耗费泽公的心神。”
    静心见载泽今日情状,果然不像是知道嬷嬷们令人提起备下棺椁一事的,她借机便道,“泽公爷,这些日子来只可怜了侧福晋,正是病着,还要瞧见外头扎好了白幡,备下了棺椁,若非侧福晋与您青梅竹马的情意,奴才都要误会泽公爷狠心薄情了。”
    静心故作哭哭啼啼,载泽听得又惊又怒,他近来虽知道载潋病了,却不知她具体的情况,更不知府里下人们造的孽。
    “这是怎么回事?!”载泽转头去质问静荣,“我几日没去延趣阁,她们竟敢…!一个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我的侧福晋还能亲自过来,她们就敢将寿材都备下了!我本叫她们为潋儿冲冲喜,谁想她们竟如此胆大包天!”
    静荣连忙蹲下身去请罪道,“是妾身疏忽了,这几日忙于入宫贺寿之事,又命人连日里照看熙雯的胎,实在是疏忽了潋儿,可我实在不知那群嬷嬷做下的事!”
    载潋见状连忙去扶静荣起来,她根本不想为难静荣,更从未怪她,载潋向她浅笑道,“福晋千万不要自责,纵是那群嬷嬷想要咒我,我不也还好好儿的,还能自己走过来吗?”
    载泽愧疚万分地想要去牵载潋的手,载潋却不予回应,她知道府中的事载泽或多或少都是知情的,纵使全然不知情,也因他的态度而造就了嬷嬷们的态度,害得自己身边的人看着那口棺椁流尽了眼泪。
    载泽察觉到载潋疏离,他靠近载潋一步,贴近她的脸颊问道,“潋儿,怎么了?”载潋却颔首退了半步,推他离开,“泽公进去陪陪她吧。”
    熙雯痛苦的喊叫声很快衰弱,却并非她已经顺利产下子嗣,而是因为她已渐渐没了体力。
    接生的婆婆与宫中来的太医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向载泽与静荣回话道,“泽公爷,福晋,二侧福晋难产,恐怕很难保全母子俱安。”静荣听得心惊胆战,她脚下不稳摔坐在院中的扶手椅内,载泽心急如焚,知道必须要做决断了,他没有一丝犹豫,很快便对太医决断道,“舍母保子。”
    太医与接生婆婆对视一眼后默默退下,载潋听清了载泽的话,她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心底如有异物堵塞。原来熙雯这一生费尽心力谋求来的一切都要结束在他夫君清清淡淡的一句“舍母保子”中。
    载潋蹙了蹙眉,她为这个可怜的女人而感到难过,却不想为这个人流泪,于是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
    载泽留意到载潋的情绪,主动上前来抓紧她的手安抚道,“潋儿,并非我绝情,而是我对她从未动过分毫真情,若此时是你,便是要我拼命,要我失去孩子,我也要保全你。”
    载潋苦涩地轻笑一笑,在他眼中,熙雯从来就只是他的附属,甚至是他酒后乱性的污点。他从未带她去颐和园消暑,从不带她入宫,甚至不愿让人提起她,因为她出身低贱,因为她难登大雅之堂。若非她腹中的孩子,她早早就是可以丢弃的玩物。
    “潋儿,她早就该被赶出府去,今日我不保她,算是为你与孩子报仇。”载泽见载潋仍不说话,便提起熙雯与载潋往日的过节来,可载潋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载潋叹一叹气,一切皆是错。
    殿内仍未传出婴啼,熙雯的喊叫声也久久不能听见了,众人皆有些慌乱无措,载潋却发觉静心比旁人都要镇静,似乎早就知道熙雯今日要遭此一劫。
    载潋恍惚想到静心在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她仿佛一早便料到今日熙雯产子要血气弥漫,又对她说明日来看看孩子也就罢了,似乎早知道明日就只有孩子了。
    载潋拉静心到无人处,载潋让小厮搬来了椅子,她坐在远离载泽与静荣的地方。静心仍旧寸步不离地守着载潋,载潋望着空中一轮明月,她轻轻摇动手中的玉柄缂丝扇,她笑问静心道,“姑姑知道我为什么今日一定要来吗?”
    静心摇一摇头,她蹲在载潋身边问道,“因为什么?奴才不知道。”载潋低头看着她,轻轻笑起来,“今日是六月二十五,眼见着要过子时了,也就是六月二十六,到皇上的万寿了。”
    静心微微一怔,她瞳孔震动,略有些结巴,“那…那这么说,这个孩子…是和万岁爷,同月同日的生辰?”
    载潋似笑非笑,只望着月色摇动手里的宫扇,“皇上的生辰是六月二十八,只不过二十八日宫中祭祖,是斋戒旧俗,所以皇上的万寿一直在二十六。”
    静心点了点头,“所以这孩子的生辰和外人所记的万寿是同一日?”载潋点头答是,她望进静心的眼睛,“姑姑,这个孩子是和皇上有缘的,所以今日我一定要来。更何况,稚子无辜,就算他是莽夫乞丐的孩子,也不该来到人世就失去母亲。”
    子时的钟声响了,静心跪倒在载潋身边,她伏在载潋手边抽泣,她抬头望向载潋的眼睛,哽咽道,“格格,果然我是瞒不住您的。”
    “姑姑是为了我和孩子报仇,我都知道。”载潋抚着静心的背,不让任何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她伸手擦净静心脸上的泪,又攥紧她的手腕道,“可是姑姑,冤冤相报,何日才是尽头。”
    静心抽泣着,心中也追悔莫及,“格格,前几天我瞧着那群嬷嬷们在您房外头放那些晦气东西,又见您昏迷不醒,奴才们见她有孕就各个都去奉承她,心里头实在是恨极了,只想替您报仇雪恨,所以我一直在她安胎的药里加活血的当归和熟地黄,想让她生的时候遭一遭罪。”
    “姑姑,您糊涂呀!”载潋紧紧攥着静心的手腕,她为静心落了几滴泪,却很快镇静下来,她问静心道,“这件事没旁人知道吧?”
    静心点一点头,道,“日日只奴才一人悄悄去,房里的丫头们也都不知道。”载潋定了定心神,她拉静心站起来,低声道,“熙雯今日难产,又兼出血,泽公已下定了舍母保子的决心,恐怕她熬不过来了。日后太医必会发现药中的蹊跷,姑姑你今日就走吧,去找瑟瑟,往后的事我来担着。”
    静心登时愣住,半晌后连连摇头,坚决道,“我绝对不走,格格您还在这儿,我怎能一人去享太平。”
    静心誓死不肯走,载潋与她争执不下,接生嬷嬷却忽慌慌张张地跑出殿来,载潋见状立刻追上前去,只见她浑身是血。
    接生嬷嬷摊开掌心,双手里全是鲜血,她跪在地上磕了一头,哭喊着道,“泽公爷,二侧福晋快要不行了,说想见您一面。”
    载潋侧头望着载泽,只见他眼底也有怜悯,却仍旧不是十分情愿。适时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啼,他眼底里的光随着婴啼声突然闪烁,才终于抬步冲进暖阁。
    静荣见不得血光,已瘫坐在椅中难以起身,载潋抽出自己的绢子来擦去静荣额头上的微汗,转身对她的侍女如缨道,“你们扶福晋回房休息吧,临睡前让福晋喝些安神的茯苓红枣汤。”
    如缨与如黛搀扶着静荣缓缓离去了,载潋便一人站在熙雯的殿外,她透过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奄奄一息的熙雯,她仍旧想伸手去抓住载泽的手,可载泽却根本不愿碰她。
    载潋长出一口气,转身背靠在窗下,只听到熙雯气若游丝的声音,“泽公爷,这是咱们的女儿,您日后会好好待她吧。”
    载泽道,“自然会,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她不会因你而受到牵累。”
    载潋不忍再听,于是走下台阶,而后却听到身后珠帘轻动,她转身去看,竟是载泽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走了出来,他欣喜地叫住载潋道,“潋儿,快来看看,这是我的女儿,往后也是你的女儿了。”
    载潋疼惜地摸了摸孩子稚嫩的脸庞,却道,“泽公,日后让福晋来抚育她吧。”载潋自知命不久矣,并不能带给这个孩子多少的庇护,若能给她嫡出的身份,能让她多得到几分她父亲疼爱,也算可以稍作弥补了。
    载泽只愣了愣,随后也答应载潋,欣喜笑道,“也好,也好,静荣一直膝下寂寞,有了这个女儿,她也会舒心些了。”
    载潋又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却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目光越过载泽的肩头,才见是小嫣儿跌跌撞撞地跪在她与载泽的脚边,载泽护紧自己的女儿,连头也不转,只问道,“她还有什么话说?”
    小嫣儿哭哭啼啼地磕头道,“泽公爷,二侧福晋说想见侧福晋,只消一面就够了,求求侧福晋赏赏光吧。”载泽挪出一只手来护住载潋,转头怒骂道,“她还要见侧福晋,当日侧福晋的孩子是被谁害了,她难道都忘了!”
    小嫣儿上前来抓住载泽的衣摆,苦苦哀求道,“二侧福晋要不行了,就此一个心愿了!”载潋抚开载泽阻拦的手,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不会伤害我的,我去去就回来。”
    载潋掀开暖阁门外的珠帘,只见殿内冷冷清清,方才满满一屋子的大夫与嬷嬷皆在她生下孩子后就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只关心她的孩子,没有一人是关心她的。
    载潋缓缓走进熙雯所住的暖阁,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她心生寒意。载潋坐在她床边,只见她脸上已全是汗水与泪水,连头发与枕头都被打湿了。
    “侧福晋来了。”熙雯的双眼睁开一道缝隙,载潋点了点头。
    熙雯还想坐起来说话,载潋却不看她,只道,“躺着说吧。”熙雯伸出手来搭住载潋的手,她指尖传来的冰冷让载潋心底触痛,熙雯苦苦开口求道,“侧福晋,当年是我的错,我这条命也算是报应不爽了。我只求你日后照顾好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泽公心里最惦念的就是你,若有你的偏护,她不会受委屈的,我今日也好安安心心地去。”
    载潋看到窗外星光点点,现下已是六月二十六了,这个孩子的生辰正是万寿节当日。她忽想,或许当年额娘生下皇上时,也是这样九死一生。熙雯对她的女儿的心意,和额娘对皇上的心意一样,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载潋转头去看了她,只见她已虚弱至极,载潋点了点头,“有我在一日,必看护她一日。若我不在了,福晋也会悉心爱护她的。我已劝泽公允许由福晋抚育她,她往后便是嫡出的女儿,无人敢轻怠她。”
    熙雯连流泪的力气都已没有了,她哽咽着倒气,最后只道,“谢谢你。”
    载潋踏出暖阁时载泽还在外头等待着,载潋才出暖阁,身后就传来小嫣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心神凄凄。载潋站定在载泽的身边,里头的人便已跑来回话,说熙雯已经殁了。
    载泽望着孩子,只长叹了一声气,一滴泪也无,道,“按规矩给她治丧吧,孩子抱给福晋。”乳母带着孩子离开了,载潋才随载泽离开。
    载潋跟随着载泽回到他房里,她知自己命将不久,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恐怕也再没有机会报答载泽当日对她的救助之恩了。
    她为载泽宽衣,载泽揽住她的腰身,贴在她鼻尖前道,“潋儿,别怨我,我有自己的为难之处。”载潋摇一摇头,她从怀中抽出一段璎珞,交给载泽道,“前段时日亲手做的,送给泽公。”
    载泽欣喜地收下,载潋继续道,“当日我被削籍除名,与醇亲王决裂,落魄无依,是泽公救了我,我一直记在心中,今生无以为报。”
    载泽紧紧抱住载潋,抚着她的背道,“我待你好是不问缘由的,我不愿听你说谢。”载潋将头抵在载泽肩头,她忽想起儿时与载泽还有哥哥们一同长大的情景来,她忍不住眼底酸涩,“泽公,我原本就是个不受驯的人,任性还执拗,不懂得明哲保身,不懂得中庸之道,今生皆已是错了,还望我死后让我自由自在地去吧。”
    “潋儿…”载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停住了,他知道载潋话中的意思,她不愿与自己死后同穴。
    天明时分载潋竟醒了过来,前几日她一睡就要昏沉上三四日。如今她却觉得神清气爽,几日来沉绵绵的病态一扫而光,而窗外下了大雨,将绿叶打落了一地。
    今日便是皇帝万寿节的正日子了,载潋坐在床边笑起来,今日是他的万寿啊,而自己却已到了回光返照之际了。
    静心进殿来见载潋竟已醒了,不禁惊喜,她忙问载潋道,“格格,想吃什么?奴才去给您传。”
    载潋起身走了几步,她未用人搀扶,走得也十分稳健,只是不知这样的“健康”还能存留几日。她摇了摇头,道,“为我更衣吧,今日是万寿节了,再进宫去看看。”
    静心感觉错愕,她没想到载潋还愿入宫,但也未做阻拦,一切顺从她的心意。载潋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庆寿灯纹的吉服褂,特意戴了红底的吉服钿。
    载泽与静荣尚未入宫,载潋却对静心道,“我们提前去瞧瞧吧,只怕过会儿我身上这点子力气也没了。”静心答应,去叫来了安若与重熙,命她二人扶好载潋,自己则去取伞。
    载潋站在檐下等静心,见她取了一把旧伞,便指了指远处的立柜,笑道,“去取那把玉兰梅花的伞吧,我还没用过呢。”
    静心立时了解了载潋的心意,今日是皇帝的万寿,那把伞于载潋而言意义非凡,伞面上的画是载潋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
    静心为载潋取了伞来,在她身前撑开。伞外雨帘滚滚,浸润在伞面上的玉兰与梅花上,令画上的花仿若肆意生长。
    容龄一早也改换了吉服褂,她踩着清晨未散尽的雾气急急忙忙赶到了瀛台,她见皇帝早已晨起,便先跪倒贺寿,载湉却无心听,只将她扶起问道,“你最近去见过她吗?”
    容龄喜色满面地笑道,“万岁爷,奴才听说昨儿夜里三格格好了许多,今儿一定能进宫了,您要好好准备呀,想想见了她要说什么!”
    “真的!”载湉此刻才觉万人来贺的万寿有了一丝意趣,是因为能够见到她。容龄用力地点头,笑意止不住,“真的,真的!奴才亲耳听到泽公爷府上的人说的,今儿又瞧见三格格身边驾马的小厮了,今日一定能入宫了!”
    载湉听至此处急忙唤来王商与孙佑良,令他二人为自己更衣,他要快一点去见她。容龄转身出门前还笑道,“奴才就说过三格格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她今日一定会来的!”
    载潋坐在马车中,她掀开侧帘去看,只见今日街道上纷纷设立香案,供人向紫禁城方向行叩拜大礼。匠人们早已用恭贺万寿的彩画与红色的绸缎将街道装点一新,各处尽显歌舞升平。
    乍然瞧过去,如此暮气沉沉的旧城,竟也如自己今日一般回光返照。
    载潋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始终未得,她猛咳几声,平息后心事仍缠乱。
    雨已越下越大,载潋站在马下亲自撑伞,她抬头望向高高的宫阙,金顶巍峨,红墙肃穆,百鸟为它而盘旋,连天边的乌云也只能做它的背景。但就是这里,从她第一次来,便困住了他们一生。
    载潋独自撑着伞,伞外大雨连绵,如瀑布一般的水流从屋檐倾荡而下。她没有直接入宫,而是来到南海,她知道这里是他所在的地方。
    瀛台外仍凄凄冷冷,竟与宫外所布置的盛景相去甚远。仿佛今日只是皇帝的万寿,而不是载湉的生辰。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瀛台外的侍卫们没有阻拦载潋。载潋踏上浮桥,大雨中水波轻溅,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忽感觉呼吸有几分窒碍,是在见他前才能感受到的,唯他如此牵动自己的心肠。
    或许今日便是最后一面,若还有心愿,载潋只希望他将来能肆意地笑下去,不再做身不由己的事。
    湖心的瀛台竟如此遥远,载潋从未感受到过,每走一步都感觉疲累,就像过往一生,每向他靠近一步都如此艰难。
    载潋走下浮桥,抬头已见眼前的涵元门,大门微敞,她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声。载潋站在檐下,她缓缓收起手中的伞,走到这里已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皇上,这外头怎么下这么大的雨了!”载潋临近门前却忽听到院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她霎时伫立在原地,她欲推门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没有将大门推开。
    原来是容龄,她在这里。
    载潋失魂落魄地躲在门后,她靠在身后的墙上重重地喘息。她抬头望向空中似无断绝的大雨,心中忽觉前所未有的释然。
    自己要去了,他遇见了更烂漫的花,那朵能让他真心而笑的花。容龄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天真烂漫,那样自由自在,她不是他的“妹妹”,他们之间没有沉重的枷锁,这一切都是自己不再能带给他的。
    孙佑良曾经的话仿佛响彻在耳畔:“每次五姑娘来万岁爷都是高兴的,都会笑。”
    载潋释然地点了点头,她准备无声无息地离开,却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万岁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奴才来的时候还没下雨,也没带伞,现下要怎么回去呢?若弄得全身都湿透了,老佛爷瞧见必定要骂死奴才了。”
    载潋定住了脚步,她将握着伞的双手缓缓收紧,她听到日夜思念的声音,如今也依旧能牵动她的心神,“那你与朕同坐轿撵回去吧,没事的。”
    “这怎么行!”载潋又听到容龄慌乱的声音,“奴才是悄悄跑来提前见您的,太后本就不希望奴才见您呢,若叫太后再瞧见奴才和您同乘轿撵,往后可就真来不了了!奴才还怎么再帮您啊!”
    院内沉寂了半晌,载潋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那让孙佑良去为你找把伞来吧,你撑伞回去,切记别淋了雨。”
    载潋听得出皇上对容龄的疼惜之意,他是不舍得让她淋雨的。
    载潋久未见孙佑良了,如今听到他的声音,也有些许陌生了,“万岁爷,宫中凡您御用的伞,都有标记,纵是瀛台的奴才们用的,也都和旁人不同,若五姑娘用了这里的伞,太后一眼就能瞧明白。”
    载潋死死攥着手里视如珍宝的伞,她仿若石化在原地,想要挪动脚步也挪动不开。
    此刻载潋才又听到容龄干脆道,“罢了万岁爷!奴才冒雨跑回去吧,别让您为难!等会儿回去先换身干净衣裳,太后就不会责骂奴才了!”
    而载湉却阻止她,“朕是怕你冻坏了身子啊!”继而他去责问孙佑良,“怎能连一把寻常的伞都找不来呢?”孙佑良百般无奈道,“万岁爷恕罪,凡为瀛台供应之物,皆有太后授意啊。”
    “那你也再去找找,别叫五姑娘淋着雨回去才是。”载潋听得懂他语气中的焦急与不舍。
    载潋倒吸一口冷气,她站在涵元门外,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大门吱呀作响,孙佑良闪身出来,转身合门。
    “佑良。”载潋轻缓缓叫了一声,孙佑良登时一怔,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竟见是载潋站在涵元门外,他知道载潋病了,今日突然相见,一时又喜又悲,他急忙要进去向皇上回话,载潋却拦住他,道,“别去了,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孙佑良不解地抬起头来,他道,“三格格,万岁爷等了您多日了!”载潋却没有理会,方才的情景,是她亲耳听到的。
    “瀛台有没有能给五姑娘用的伞?”载潋只问了如此一句,孙佑良便知道载潋已经都听见了。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三格格,瀛台的伞皆是皇上御用,若五姑娘用了,太后宫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载潋呆站在原地,檐外的大雨倾盆,将她的鞋面也打湿了。她轻声笑了笑,如今所能做的不多了。
    载潋爱惜地擦了擦自己伞上的积水,她含着笑意将伞递给孙佑良,轻声道,“佑良,拿去吧。”
    孙佑良闻言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头去,只觉双手颤抖,而身体僵在原地。他不肯接载潋递来的伞,良久后才扑通一声跪倒,他转头望着檐外瓢泼般的大雨,瞬间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奴才不能要!奴才求您爱惜您自己啊!奴才知道您已病得重了,奴才不能让您淋雨!”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檐外的大雨道,“佑良,记得你和我说过,五姑娘能让皇上笑。”
    孙佑良没有说话,载潋便知他是默认了,唯独怕刺激到自己而已。载潋释怀地笑一笑,自知不淋这场大雨恐怕也不剩几日光阴了,倒不如成全了皇上对容龄的疼惜和在意。
    “佑良,拿着吧。”载潋蹲下身去将伞塞进孙佑良手中,她擦了擦孙佑良脸上的泪,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我已是个医不好的人了,没什么关系了。”
    载潋站起身来,已经走进大雨,她转头去看孙佑良,只见他还抽泣地跪在原地,载潋略抬高了声音对他道,“让五姑娘踏踏实实用这把伞,别说是我的。”
    载湉与容龄仍旧焦急地涵元殿前等着,许久后才见孙佑良推开大门走了进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并非瀛台专用的伞。容龄欣喜万分地迎上去,向孙佑良笑道,“孙公公,您帮我找到了?谢谢您!”
    孙佑良略看了看容龄,满面却只余伤感神色,他语气低沉,“是,五姑娘,找到了。”
    容龄接过了伞,回到载湉身边去,她在他面前撑开手中的伞,只见伞上栩栩如生的玉兰与梅花顷刻绽放。容龄举着伞在雨中旋转起舞,轻笑道,“万岁爷您看,这把伞上的花儿真好看!”
    载湉如被雷电击中,他将双眼睁得硕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伞上的画面,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狠狠攥了一把。
    他将伞从容龄手中抢过来,捧到眼下仔细打量,嘴里忽胡乱地喊起来,“没错,是,是!是这幅画!”容龄与王商不解地靠近到他身边去,王商侧着头问道,“万岁爷,您怎么了?这是什么画?”
    这是他从前为载潋而画的玉兰梅花图,他自然不会忘。他没有对外人说明,而是狂奔着一路追出去,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将它做成伞面,这是他们才懂的默契!
    “潋儿!”他拼命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狂风呼啸中。涵元门外的湖面上荡起一片茫茫的白雾,远处空无一人,似从未有人来过。
    载潋仰头走在雨中,像在翩翩起舞,像在肆意驰骋,她从未有一日像今日一样无拘无束过,仿佛在梦中,她只身打马跨过茫茫无际的草原。
    她来到太后居住的仪鸾殿时,全身早已湿透,她去向太后请了安,太后许久未见她了,如今也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牵挂,她见载潋浑身湿透,不禁牵过她的手来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弄的?你一向身子弱,怎么如今这么不当心,连把伞也不知道带呢!”
    太后焦急地唤来宫里三四名丫鬟,让她们服侍载潋去更衣,重新梳头。
    载潋坐在偏殿里重新更衣梳头,此时静心、安若和重熙也都到了,她三人见到载潋浑身湿透,皆急得气血上涌,静心垂着泪问她道,“格格,您的伞呢,怎么弄成这样?您不要命了!”
    载潋拍一拍静心的手背安抚她,一句话也未说。
    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载潋已更衣完毕,她站到窗下,只见容龄已经举着自己的伞走到了廊下,她收伞搭在廊下,随后才理容进殿,皇上也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到了。
    载潋远远望见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自知如今将是最后一面了。
    她推开偏殿外的帘子,而夏日里薄薄的竹帘于载潋而言却重得似厚重的山门。载潋知道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李莲英来为载潋敞了正殿外的帘子,她拼命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勉强站稳不至于摔倒。
    殿内静静悄悄,王公亲贵们皆未到,往日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也都未到。偌大的殿中,只有太后与皇上,公主与容龄。
    终于能够与他再见了,载潋的心却是忍不住疼痛,来日都将再无法见到他,他将来所有的得意与失落,自己都无法再与他一起分享,无法与他一同承担。从此后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忍住眼中的泪意,抚裙恭恭敬敬跪倒在殿中,她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伏在地上道,“奴才载潋恭祝万岁爷万寿无疆,圣体康泰,愿国运恒昌,江山永固。”
    载湉见到她,眼前的人皆已失去了颜色,刻骨煎熬的思念令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她的面前,终于相见,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开她。
    “潋儿!…”他仅仅喊出她的名字,便已泪流满面,这些年来无数过往在他眼前闪回。是她,是她为了自己连性命也未曾吝惜,背负着狼藉声名也要在暗中护他周全。
    载湉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载潋的双手,他感觉心底颤抖。是她啊,就是她,是他寂寂夜里的月亮,是他陷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浮萍。如今终于能够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载湉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潋儿,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们不再分开了。”
    载潋贪恋地依靠在他的怀中,他身上的气息多么熟悉,令人沉醉。她知此刻是自己此生最任性的时刻,从今后皆不会再有。
    载潋看到他身上仍戴着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双生双生,额娘曾说这是他们的联结,而她永远失去了它。载潋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已要耗尽,她从未如此累过。
    她眼前的景象已模糊不清,唯有他的身影格外清晰,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在耳畔。她不想在他面前倒下,不想成为他万寿节当日的魔障。
    载潋听到身后已传来了脚步声,而载湉却仍不肯放开她。身后传来四格格的笑声,“今日可是万岁爷的万寿千秋,这侧福晋怎么了?倒惹我们万岁爷伤心难过了!”
    太后动了一分的真情,她将四格格拉到身侧来,轻叹着摇头道,“罢了,她如今瞧着是要不行了,有什么话就叫皇上对她说吧。”
    “可是太后,万岁爷清誉要紧呐!等会儿人都到了,瞧见了可怎么好?”四格格仍劝阻,太后已不再说话。她看惯了宫里宫外风卷云谲,布尽了阴谋算计,无论是前朝的文臣武将,还是后宫的妃嫔命妇,无人能与她较量,她是孤独的“胜利者”。她见过了一切,可这一生也只见过一个“载潋”,如此执着,如此孤勇。
    许多往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皆到了,可皇上仍不愿放开载潋,载潋自知自己的存在是要让皇上受人非议的。谈笑声入耳,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隐隐约约看到了容龄,若皇上与她亲近,总是能够光明正大的吧,总是能保全皇上清誉的吧!
    载潋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再一次望向大殿时,只见亲贵王公们云集,是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了。
    她最终向太后叩了一头,转身独自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他。
    殿外的雨仍又急又密,载潋站在廊下透过窗,仍能看到满殿欢聚的人们,她仍能看到孤独的他,他们与这些欢声笑语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如今却不能再陪伴他了,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尽了。
    载潋漫无目的地离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如今却当真不知要归向何处了。
    她默默地想,若有下一世,便与他做寻常人,他们都不必再背负沉甸甸的重担,他也不必再为了祖宗规矩而更改生辰。
    下一世,她可以陪他过每一个生辰,可以真心祈愿他福寿绵长,再不必跪伏在地恭祝天子万岁。
    她可以陪他在春日里拾花,可以陪他在夏日里赏荷,可以在秋日里酿酒,可以在冬日里看漫天飞雪中的傲梅…她可以带他走出孤岛,可以陪他去看大海,去看草原,陪他做想做的任何事,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美好的愿景,都付给下一世了,也只能付给下一世了。
    载潋再次回眸去望时,看到容龄伸手接过皇上摘下的双生玉佩,容龄将玉佩捧在掌心里仔细观察。
    载潋只觉心底剧烈绞痛,那是他们最后的联结啊!他竟连这块玉也交给了旁人。载潋身上最后的气力都耗给眼前的这一幕,她眼前骤时天昏地暗,混沌不清。
    载潋重重摔倒在仪鸾殿外的回廊上,她沉沉倒地的声音与檐外的惊雷同响,所有人都沉浸在万寿节的盛大喜悦中,无人在意她。唯有静心与安若疯了一般冲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格格!格格!您怎么了!格格…”
    静心将载潋抱在怀中,用力掐她的人中,而她已无了反应。
    坐于殿中的太后听闻呼喊,她连忙挥手让李莲英出去察看。李莲英掀开门帘迈出大殿来,竟见载潋倒在回廊上,发髻已尽散,人已昏迷不醒,他心中大惊,连忙喊来四周侍立的小太监们帮忙,而后跑回殿内惊慌失措地回话,“太后,三格格在外头昏倒了!”
    太后惊得立时站起,她急得言语混乱,连连吩咐人去传太医来,又道,“快扶她去偏殿里躺着!去叫载泽快些进宫来,接她回府!”
    而载湉听闻消息,早已不顾一切,他飞奔出去,将围在载潋身边的层层叠叠的人拨开,他将载潋抱起,送她入仪鸾殿偏殿。
    载振在殿内冷眼旁观着一切,讥讽地笑了一句道,“这泽公的侧福晋若身子不好了就安心养着,何苦入宫来呢,不是给咱万岁爷添乱添晦气的吗?”太后忧心忡忡地坐下,她抬手挥了挥载振的脑门骂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太后没有阻拦飞奔离去的皇帝,她知道自己已拦不了了。
    载潋自昏沉的梦中醒来,见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陌生,眼前的人她皆不认识。
    她气息微弱地唤静心,静心从太医中间费力地挤过来,她伏在载潋床边问道,“格格,奴才在呢。”载潋只动了动嘴,却说不话来,静心擦了擦泪,附耳在载潋嘴边,才听清她的话,“想见…想见哥哥,想见五哥。”
    静心拼命点头,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是,是,奴才这就去找王爷,这就去,格格您等奴才回来!”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纵然只是细碎之声,她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今生已无法忘。
    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前仿佛有光,如远处天边初生的太阳。太医们纷纷而退,载潋缓缓扭过头来,她看到皇上泪流满面地立在榻边。
    看见他,载潋竟不自觉而笑,她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来,载湉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坐到载潋身侧,已哭得难以自已,“潋儿,为何病了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载潋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她以手擦去他脸上的泪,轻声笑道,“湉哥儿…别哭,今日可是…可是万寿,我…我这都是,都是…小病,回去…回去躺一躺,也就…好了。皇上别为了我,为我...掉眼泪。”
    她的声音已弱如细丝,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已无法支撑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载湉却哭得更甚,他疯狂地摇头,他死死将载潋的手握在掌心来回摩挲,他生怕她寒冷,生怕她离开。没有哪一刻他曾如此怕过,“潋儿,这普天同庆的万寿是为皇帝,而不是为我,我从不想要这虚无缥缈的拜贺,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载潋感觉眼角滚烫,她的泪簌簌而落,载湉为她擦去眼角边的泪,他将载潋的手掌攥在掌心,哭得青筋暴起,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载潋的额头,泪也落在载潋脸上,“潋儿,没有你,眼前这繁华的天家盛景,于我而言…也终是了无意趣,不屑一顾罢了...”
    载潋躺在榻上,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望着今生唯一最眷恋的人,今日离去,最不忍让他悲痛。
    “潋儿,潋儿…我带你走…”载湉哭得哽咽,他死死攥住载潋的手,如今竟已真的再不顾一切,他将载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含着泪努力向载潋微笑,他极为认真道,“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我贫病,去流浪…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
    载潋去捂他的嘴,对他道,“别说难过的话…”载潋擦去他脸上的泪,她不舍地一直望着他,若能牢牢记得他今生的面貌,来世才好重逢再相见。
    “皇上放心回去吧…”载潋终于狠狠下了决心,她不愿打扰他的万寿,于是扭头不再看他。
    殿内沉寂了许多,载湉仍不肯松开载潋的手,他隐隐的哭泣声犹如帘外细雨,缠绵悱恻。
    “潋儿,在我生辰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他哭得声泪俱下,他双手死死握住载潋的手,只怕她会变消逝如风。载潋转过头又望向他,为了安抚他平安度过眼下的万寿而轻笑,“会…会的,皇上…去吧,奴…奴…才,会在人群,在人群,里…看着您,陪…您。”
    载潋缓缓合起眼来,等待着他的离去。而戊戌年的过往却忽在此刻历历再现,还有庚子年珍妃之死的误解,载潋知道往后再无机会说明了。
    她猛然惊醒,与他分别前紧紧将他的手攥紧,以他的手覆住自己的心口,她睁开双眼与他坦诚地四目相对,“皇上…皇上…我…我…这一颗心,这一生,也只为你一个人,再容不下旁人了。”
    载湉心疼地不让她再说,而是将她的脸颊捧入怀中,他缓缓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动情道,“潋儿,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载潋轻释地一笑,果然这一切皆可以放下了。她以面颊贴住他的面颊,忽笑着问道,“皇上…您很喜欢容龄吧。”
    载湉闻言一愣,竟不知此话从何而来,然而他片刻的犹豫却让载潋感到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她的敏感,她的多疑,也只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载潋累极了,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她已看到久别的阿玛与额娘,他们正坐在远处向自己招手。载潋缓缓松开了他的手,终究也发自心底对他道,“皇上…其实奴才也…也很喜欢,喜欢容龄…因为她,因为…她能让皇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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