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程丰还是嗤了一声,“本公子爱干净得很,取暖用青铜香炉,烧得乃是西域上等香料。炭火盆?”他颇为鄙夷地晲了她一眼,“这种物件也配进程家?”
黎云书点头,“烦请管事吩咐人准备两块白布,一壶清水,一壶烧酒,酒越烈越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张管事亦是皱眉不语,只吩咐书童将东西准备来。
“劳烦书童弟弟将白布分别用水和酒浸湿。程公子取两枚铜板分别放在白布上,不要从那有争议的铜板中取。”
程丰依言照做,她继续指挥:“用布擦拭铜板,看看是否有痕迹。”
书童擦了擦,不论是用水还是用酒,果然都光亮如新。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丰一眼,“程公子当真是个爱干净的。”
这分明是句好话,程丰还没来得及得意,忽觉她语气有些不对劲。
他猛地转头,正对上黎云书凉薄的眼神。
她照旧是那副神色,不喜不悲,面无波澜。
可她看向他时,程丰却忽从她眼中,瞧出几分嘲讽。
那嘲讽像极了他看到寻常百姓出丑时的眼神。只是以往他都是借着身份欺压他人,这次却好像他做了那个出丑的人,被她在指掌间摆弄。
他被看得有几分焦躁,亦有几分不安,别开了眼。
“那么,请程公子再从大家争议的铜板之中取一枚出来。”
程丰没敢再看她,匆匆取了一块铜板,交到书童手里。
书童用力一擦。
清水擦过干净如初,烈酒晕染的白布上有黑痕留下。
那布帛被洗得雪白,黑痕虽不多,却格外显眼。
黎云书神色松动些许,“有劳管事,可以将那铜板还给云书了吧?”
“等等!”程丰恼怒,叫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就凭这个就能证明了?”
他这么一问,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黎云书掀起眼皮看他,“程兄可知,若铜板被炭火熏黑,须得用食醋或较烈的烧酒清洗,才能恢复到原先模样?”
“这我当然......”
话刚出口,程丰陡然收住了。
炭火?!
——难怪她方才要问,他们家用什么取火!
“这、这是我从厨房拿的钱,烧火的时候掉进去了!”他手心沁出冷汗,赶紧反驳,“本......本公子是不想浪费,才拿来用的!”
“哦,厨房。”她深以为然地点头,“那云书纳闷了,这铜板是怎么落进去的,难道程公子家的灶膛是露天的不成?”
众人哄堂大笑。
程丰涨红了脸,半天没说出一个词。
黎云书见他的模样,扯扯嘴角,渐敛起了笑意。
又抓住起黎子序的手腕举起来,露出他手上大片红色的烧痕。
“这钱,是今天早上,子序从炭火盆中救出来的。”
她语气渐沉,“他清点铜板时,不慎将铜板打翻落入了炭火盆里。子序慌乱之中用手去抓铜板,却仍叫烈火将铜板熏黑了。家中没有烈酒,他又怕食醋气味难闻,用清水擦了好多遍才将铜板带来书院,如今看来......”
“倒是幸好云书家贫了。”
黎子序被她抓着,又听她说这番话,眼睫颤了颤。
这番解释有理有据,众人大悟,投向程丰的目光中透出鄙夷。
程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启唇欲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
说不用炭火的是他。
说爱干净的是他。
说黎云书讹人的......也是他。
“程公子,”黎云书款款行了个礼,语气和善,“偷人钱财者,三年不得科考,说话算话。”
“这......”
一旁的张管事见状,咳嗽一声,面色有些尴尬,“云书,都是同门。”
“管事的意思,莫非只要沾亲带故、拿了好处,便可随意妄为?”
她这句话暗讽之意十足,张管事听了,脸色也是一沉。
临渊书院中不乏正直之辈,却也不缺巧取豪夺之人。
张管事便是其中之一。
他素来负责划分新弟子,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悄悄送礼,希冀张管事将自家儿女分配给好一点的夫子。
这书院中最好的夫子名唤李谦,是沈老爷当年的谋士。沈老爷致仕之后,他随着一并来了关州,在书院中教书育人。
关州百姓听闻李夫子名声,争着抢着想让儿女拜夫子为师。能进到李谦班中之人,动辄用数百两银子去讨好张管事。
唯独黎云书没有。
她家穷,每年交束脩都困难。刚入书院时,自然被分配到了最差的班。
甚至在那班里,都算是最不出众的弟子。
她没说半句怨词,只顾埋头苦读。弟子们明面上说着平等,暗地里还是攀比家世,自然无人瞧得上她。
却不知近千个日日夜夜中,唯有她桌前那盏灯亮到夜半才熄。
亦不知她是何时被李谦看中,收作唯一的亲传弟子。
直到她披荆斩棘,稳坐县试、府试第一,又于十二岁那年成了案首,关州人方才注意到她。
这样的人,张管事得罪不起。
但她性子太直,他亦不甚喜欢。
听她这么说,张管事吸了口气,“云书,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笑,切莫太当真。”
黎云书冷笑一声,“只怕输得人是我,便不是说笑了。”
张管事又被她一堵,怒火正要发作,黎子序轻声开口,“阿姐,算了吧。”
他瞧了瞧管事神色,摇头,“大家都是书院弟子,闹得太僵了不好收场。阿姐,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一脸诚恳,黎云书的话在舌尖一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云书就当是说笑好了。不过程公子,双倍的补偿可是你说得。程家经商为业,家大业大,总不会连这点钱都不讲信用吧?”
“程公子,大家可都听着呢。”
*
事情最终以程丰双倍偿还告终。
程丰一口气咽不下,带着自己的小喽啰们上酒楼喝酒。
先前那蓝袍的少年犹豫片刻,开口道:“头儿,我还有功课没做......”
“做做做,一天到晚就想着自己那点事!”程丰想起他还劝诫自己别逼黎家太狠,愈发怒不可遏,“要不是你,老子今天也不会被人看笑话!”
蓝袍少年怔了怔,当空便被程丰扔来一只酒盏,“滚出去!”
酒盏砸在头上,烈酒浇了一身,火辣辣地疼。
蓝袍少年掩下眼底的怨念,垂头走了出去。
他一离开酒楼,便有个小喽啰谄笑着上前,“头儿,还在生气啊?”
听程丰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勾起笑,“您这生闷气伤了身体,不值当。那黎云书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要是觉得憋闷,自有报复回去的办法。”
程丰眉毛一动,听他笑得意味不明,“明天书院不是休常假吗?依小的打探,黎云书在休常假的前一天,会在书院呆到夜半才肯离开。”
“成了亲的女子,可是不能参加科考的。倘若让人误会她与旁人私通,又按个罪名,说她是为了保住自己科考资格才这样......到时候,毁掉得可就不止她的科举之路了啊。”
*
黎云书离开书院时,已近子时。
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星月,亦看不见光亮。
夜里风盛,寒气顺着她袖袍侵入四肢,她下意识裹紧了衣衫,一推开门,却见到一盏明晃晃的提灯,“阿姐。”
她微一顿,“子序?”
快步从他手中接过提灯,“你没去顾郎中医馆吗?”
按照惯例,他白日在书院念书,夜里则会去顾郎中医馆里帮工。黎子序听得她问,微垂首,“今日医馆事情不多,我从医馆离开后直接过来了。”
黎云书眼底难得泛起柔意,“走吧。”
二人行在街巷上,提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上沉默许久,黎子序才闷声开口:“阿姐,谢谢你。”
“一家人,谈什么谢。”
“阿姐,你会怕吗?”
黎云书一愣,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黎子序又道:“就像我,会很怕自己帮师父拿药的时候出差错,又或者......”他不怎么情愿地嘟囔着,“给你添麻烦。”
提灯在她手里忽然一抖。
灯火忽明忽灭,像极了某日的烈焰。她望着地上的影子,扯出一个苦笑,“怕啊。”
她也怕一朝醒来,又回到噩梦一般的那日。
满眼都是血色,连天空都被血染红,好似永远看不见黎明。
她记得那是鸿熹八年冬,天正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