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鸿轩摄政后没多久,朝中投靠太子的旧势力纷纷倒戈。他只收下了一半人,对另一半颇有赶尽杀绝之意。
对于太子,他旧事重提地用弑君之罪压入牢中。几位消息灵通的旧臣冒着生命危险提前将太子调换走,才让太子躲过一劫。
可如今,谁也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
“至于姜赋,我们只知他被姜鸿轩幽禁在宫中。圣上虽对两个儿子毫不留情,但曾下谕旨力保姜赋,这才没让他受到波及。”
而由着蛮人南下,战况并不理想。
两年过去,蛮人居然掌握了堪比大邺的火铳技术。他们人数本就多,力量不可谓不大。沈清容他们的军械虽足,但已有多年未加改进,处境极其危险。
“那张侍郎呢?”
姜鸿轩留不得不效忠于自己的人,正如鸿熹帝留不得天锋军。
所以鸿熹驾崩之后,他迅速对张家动手。
张侍郎极其敏感,提早嗅到消息带着府兵北上,与四夫人所在军队汇为一处。
既然撕破脸皮,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张侍郎拿出了当年先帝的亲笔血书,言明沈清容才是当朝正统。鸿熹篡位称帝,其子孙本就不该继续高居皇位之上。
“在张侍郎拿出证词之前,江陵城中早有传言甚至话本故事,说您才是正统。”暗线悄悄道,“听闻故事最初是从书院中传出的。那些学子们最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面都知晓了此事。”
张侍郎这么一说,大家更信了。
尤其是感念先帝盛世之人,往往还要添油加醋一番,“想当年,顿顿都有白米饭吃......”
沈清容遥遥望着远方,眼中流光涌动了许久,“是她做的吧?”
原来她即便身在对立阵营,也从没想过对他刀兵相向。
她一直都记得他。
因挂念黎云书身上的病症,沈清容没敢过多停留。
朝中已不能再保她安危,他不会傻到再把她放回龙潭虎穴。
也有了留她在身边的理由。
营中有不少厉害的医者,还有不少都是女子。她身上的伤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黎云书不用再和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了,也不必每日都受到危险,每日都让他心惊胆战。
江陵一带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他可以抓萤火虫,抓蝴蝶,甚至用竹叶编花束给她。日子还很长,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地表达自己对她的喜欢。
一想到这里,沈清容的步子轻快许多。
可他行在半路,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队人马。
“......速速回城换一匹,抓人抓活的,切莫叫她跑了!”
沈清容心尖一凛,借机找灌丛遮蔽自己,侧首探去——
竟然是刘承望手下的京军和蛮人!
再赶回程时,庙宇已被大火吞噬,一众京军持刀伫立在外,另一队则不停地打水扑灭着火焰。
他手中药草险些掉落在地,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
可就在他眼底骤冷、几乎要赤手空拳杀出去时,一旁的灌丛中忽然伸出双手,“走。”
黎云书示意他俯身跟着自己,避开京军,一路逃至不远处的洞穴之中。
洞穴看着平平无奇,内里竟然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机关,有着许多走向不同的密道。她一一破解又恢复原样后,才松了口气,“这里隐蔽,他们跟不过来。”
“怎么回事?”
“我大意了。”黎云书捂住肩上伤口,眸色发沉,“蛮人箭上的毒不简单。这毒能被他们训练过的灰狼认出,即便解了毒性也无济于事。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我。”
她在庙中等了没多久,那僧人便赶了回来,告知她京军正在查探她下落。
僧人正是崔文景。
得知庙中有一密道可以脱身,黎云书借掩饰射死了他们前来寻人的灰狼,又放火烧了庙宇,随崔文景匆匆离开。
崔文景带她来了这密室后,她问:“是我害你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何还要帮我?”
崔文景捻着佛珠沉默。
“我的路不是被你毁掉的,是我咎由自取。未见人世苦厄,怎能说自己身在乐土?”
楚州也并非太平之地。
崔文景本想安安分分当个教书先生,勉强度过此生,可没过多久,书院就因贫困倒闭。
征战、苛税和天灾,让百姓愈发困顿;当他们吃不饱饭的时候,自然不会拿多余的钱来供孩子读书。
那些束脩钱在当年的崔文景眼中,压根就不值一提。
可他沦落至此才明白,他从前的一顿饭钱,都能抵百姓一年口粮。
终于,他和百姓一样朝不保夕。
终于,他开始震惊,开始同情,开始愤恨。
曾经圆滑、贪婪、为了混日子不惜一切的崔文景,在大彻大悟后,第一次将自己不多的积蓄分给了百姓。
他收获了赞誉,收获了感激;他救了很多人,却并未因此解脱。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崔文景闭上眼,虔诚地转动佛珠,“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不遗余力地帮助新入仕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学会逢迎,其实都是在用自己的权力,教更多的人去杀人。”
后来,他教过的寒门子弟中,有人饿死,有人死于战火。
当崔文景散尽最后的积蓄时,他终于明白,他救不回那些懵懂中还对朝堂抱有憧憬的弟子,也救不回这个早已颓败的世道。
他遁入了空门。
“这密道,是庙中僧人为了让百姓免于战火和苛税修建的。我来江陵时,恰赶上水患。庙中僧人将口粮奉献给穷苦百姓,有不少因饥饿而死。唯一活下来的僧人告诉我这个秘密,让我替他们守下去。”
“我带你过来,是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黎云书,我已经输了,但你一定要赢。”
黎云书刚给沈清容讲述完这一切,沈清容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他紧紧盯着她,“刘承望不是想杀了你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你?”
“刘承望确实想杀了我,否则他不会下这么狠的手。”黎云书气息微急,摁住肩膀的手隐隐发抖,“但姜鸿轩不想。”
沈清容看她反应不对,一把拉下她的手,扯露出她肩上的伤。
那伤被她用烙铁烧过,疤痕上还带了灼热,狰狞而吓人。
“你——”
“你先听我说完。”黎云书反抓住他手腕,“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刘承望的确想杀了黎云书。
所以,蛮人在箭上抹了很重的毒。
若非撤军之后,廖诗诗从尸首中寻到她,喂了她一颗避毒的丹药,黎云书压根活不到沈清容来找她。
当时她已经烧得迷糊了。
朦胧中见廖诗诗来,黎云书第一反应是警觉。
可那人指尖擦过她唇旁,悠悠一叹。
“我是你的仇人啊。你为什么还想着为廖家翻案?”
——是了。
在蜀州清吏司任职时,黎云书曾和李善识提到过廖家一事。
她知圣上在位一日,廖家和沈家就绝无可能翻案。黎云书不忍看忠臣蒙冤,虽未声张,却暗中遣人调查旧案。
此事被刘承望抓住把柄,还借此弹劾黎云书。
廖诗诗知道后,十分震惊。
她没想到黎云书真会帮廖家,帮她这个“仇人”。
其实廖诗诗并非有意走到对立面。当年沈家被害后,她因容貌和气质意外被刘承望看上。花音楼老鸨为了生存,逼她去接客。
她本来是拒绝的。
直到她发觉自己真的能套住这个人。
她想:“那我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替沈家报仇呢?”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潜伏。
她掐断了自己曾经的清高,毁掉了和故人所有联系,用自己曾经最鄙夷、最耻.辱的方式,去勾引,去堕落。
行尸走肉的价值,是替沈清容把刀送进仇人的胸膛。
“我一直在找时机,找一个能真正替他报仇、能彻底重伤刘承望的时机。我还没找到,你们就来了。”
说话时,城郊还落着雨。廖诗诗用伞替她蔽住雨丝,将折扇塞进黎云书手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阿容。”
“他是整个关州城唯一肯高看我的人。沈家的年夜饭,他会请我去府上一起吃;他每次来画画,总会给我带些东西。若非我早就沦为残花败柳,我大抵会向他提亲,成为他的枕边人。”
“是你打破了这一切,是你让我知道,他对我是义,而非情。”
廖诗诗见黎云书不再挣动,知道她又昏了过去,兀自一笑。
“大邺第一位女官......你确实比我,更配得上他。”
黎云书不知道廖诗诗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没听清楚廖诗诗后面的话。
她只知道廖诗诗救了自己,但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
“刘承望想杀我邀功,但姜鸿轩似乎没这个想法。他摄政之后,挟持了我的恩师,下令逼我回城。他发觉我没死,清早便遣人来找。李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被困。”
“更重要的是,我从张侍郎的信中得知了一件事情。”
“......他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