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那棵古桐树下,成婚那时系于枝桠上的红绸垂在空中, 随着夜风飘曳,听千越说这是苍兰城中的风俗, 以来向天神祈愿姻缘美满,百年好合。
离钰抬手逗着萤火虫, 萤光映衬着她美丽的脸庞,她的一颦一笑都牵扯着郗容的心绪。
郗容坐在离钰身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前的画面是他企求不及的美好,若时光能够重来,他和那个人还会有这一天吗?
他恨郗垣给他下了那个万恶不赦的禁制,可他如果不来琼山,这一生就不会遇到想要相守一生的那个人。
此时此刻,他庆幸她是神女, 还能给他一个渺茫的期盼。
“阿钰……”
离钰听到他喊自己, 侧过头看向他。
“你后悔与我在一起吗?”
离钰尚还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弱, 抬起的手也僵在空中。
过了一会儿,她反问道:“你后悔吗?”
郗容苦笑了一声:“有过片刻。”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离钰出乎意料,这不像是那个留了她前世尸身三百年并以命下死界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她又问道:“如何后悔?”
郗容别开头,眺望遥远的天际,眸光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淡漠,道:“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如今,梦也该醒了。”
“阿钰,你知道吗?其实我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好。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血债,或许我根本不配拥有眼前这份美好,你要是知道了定会恨我怨我,甚至……杀了我……”
“我后悔把你也卷入这场漩涡之中,如果我不曾来到琼山派,我想,大概你会和褚慕在一起,这一世你会平安喜乐一辈子,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说完这些话,郗容转向离钰,他眼底布着血丝,神色没了之前的温柔,他词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起来:“可我这样一个从小就活在阴暗里的人,一旦尝过了爱的滋味,就会变成一个嗜爱如命的毒蛇猛兽。”
“让我现在放手,我如何能放……”
郗容的眼睛里揉杂了太多的情绪,有痛苦,有悔恨,有不甘,有留恋。离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竟僵坐在原地听他倾诉了这一番话语。
郗容抬起手撩开离钰额前的碎发,捧着她的脸庞,凑上前去,在她眉心轻轻一吻。
熟悉的冰凉触感从肌肤上传来,离钰没有闭眼,她看着郗容下颚滑落两滴晶莹的泪珠。
短短重逢几日,她居然察觉到他再一次无声流泪。
一吻过后,郗容轻轻地抓住离钰的双肩,温声道:“阿钰,你什么都不要说,或许我说的话你都听不明白,但我也就只能在这儿对你说了。”
“伤害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本意。”
“我爱你,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郗容重重咬着爱这个字音,恨不得将它嚼碎吞咽。
说着,郗容的嘴角流下鲜血,滴到他的衣襟上,如同开出一朵朵红梅。
离钰圆睁着双眼,脑海中一片空白,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只字无法说出。
怎么会这样!她还需要郗容亲手杀了她!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还未等离钰作出反应,郗容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倒在了离钰的怀中,枕在她的肩膀上,用尽余力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柔声道:“阿钰,这里很美好,但我必须离开了,很快……我们会换种样子再次相见的。”
“还能在梦里陪你过完这个生辰,真好,若是……”
若是以后都能如此,那便更好了……
可哪还有什么以后。
郗容覆在她脸庞上的那只手无力地滑落,重重垂荡在身侧,唇间再未有任何声响发出。
“郗容……”离钰喃喃喊着他的名字,可这旷野之上无人再应她。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夜与他一起看萤火虫的那个人是真实的她。
离钰心口一阵纠痛,抑制不住的血腥涌上喉间,猛得咳出一口鲜血。
身体内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分崩离析,走向衰竭,一种垂危的无力感遍布全身。
她恍然大悟,原来郗容不是自己逃避,而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与她一同赴死。
他想要的不过是陪她过完这个生辰,然后再陪她一起死去离开。
他没有贪恋,只是还有遗憾。遗憾没能再和她看一场夏夜萤火,遗憾没能陪她过完二十岁生辰……
遗憾的事情太多,他知他无法全部完成。于是,他只想卑微地存下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他只准自己陪她过完这个生辰。
那两碗杏仁露,她应该要想到的啊。
郗容不喜甜,却无故先她喝下了那一碗杏仁露。
明明只是温热的碗身,他却笨拙地打断了她,说了句突兀的“小心烫。”
“阿钰,我答应重新给你做的纸鸢可否先欠下?以后再偿还。”
这句话也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是她误解了郗容的意思。他真正想偿还的是他以为等在外面的离钰。
郗容远比离钰所想的还要爱她。
离钰伏在郗容的身上,阖上了双眼。
夜风拂过二人交缠的发丝,此刻,心随风动。
-完-
第45章 业障池
◎若有众生欲见佛,必使净除诸业障。◎
走完三个幻境, 郗容往身后看了一眼,可结界挡住了他的目光,他根本无法看到无妄之渊外的那个人的身影。
也不知道她是否还站在外面等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变得这么患得患失。
郗容站了一会,转回身继续朝前走去, 不远处一块石碑立在路口, 上面刻着三个红色的大字。
业障池。
若有众生欲见佛,必使净除诸业障。
来此处的人,业障越深, 走过业障池的时候便会越痛苦,那都是过去犯下的种种罪孽所化成的障碍。
感应到来人, 一团团飘荡在空中的黑气在郗容身前聚集,浑厚如古钟的声音从中传出。
“郗容, 你来此处作何?”
郗容面无表情道:“带他们出无妄之渊。”
“哦?是那些被你所害的修士们吗?可你是魔,你们本就殊途, 害便害了,何必再自讨苦吃。”
“那又怎样,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一个看门狗来指指点点。”
“哈哈哈哈哈——”渗人的笑声回荡在空中,重音叠起,震得郗容不悦地皱起的眉头。
“说完没有,说完就赶紧滚开。”
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你身上的业障太重,你可知光前面的业障池你就难以过得,你要多承受比其他人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痛楚。”
郗容不屑一顾,冷声道:“那我也要带他们走。”
“只见过至亲至爱之人来带那些魂灵归家,而你一个魔头, 杀兄弑父, 母亲早故, 妻子自戕,你已无家。”障仗着郗容不能伤他分毫,肆意言语。
郗容怒瞪着眼睛,剑眉竖起,袖中一道红光将眼前的黑气团劈散,但黑气很快又从四面八方聚合到了一起。
郗容被戳中痛处的反应正中它的下怀,障兴奋不已,一个不可一世的魔尊在它面前纡尊降贵,受它牵制,那可真是快活的很。
障拦在郗容面前,忽然,它的黑气团中弹出一道黑气打在了郗容腰间系着的乾坤袋上,虚影回体的离钰在里头没稳住,一下子踉跄摔倒在袋子地上。
“你腰间挂了何物?”障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郗容低头瞥了一眼,随口说道:“一个普通的乾坤袋而已,能有何物。”
障渐渐散开化作浓浓的黑雾将郗容团团围住,它的声线变幻,似男似女,似鬼似魅:“世间痴情同,咫尺两不知。好一个世间痴情同,咫尺两不知。还真是有趣!”
郗容不耐烦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障愈发放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障的大笑一嘲弄,郗容乖戾地吼道:“说话!!!”
但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回他,唯有此起彼伏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这片虚无之境。
障没有再阻拦,黑气散开,玄色的业障池就在前方。
放眼望去,业障池说是池,可一滴水都没有,空空荡荡,郗容缓缓朝前走去,冷哼一声,什么都没有的池子,走过去能有多疼!
他振袖一拂,大步踏入池中,只一脚,原本空空如也的池子凭空出现无数黑气扒在他的腿间,紧接着便是噬骨的疼从脚底自下而上直钻五脏六腑。
他俊美的五官瞬间扭曲到一起,额间沁出冷汗,他抓紧了拳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忍,只要忍过,就好了。
郗容不断对自己重复这样的一句话。
短暂适应了一下这种痛苦,他又迈下了另一只脚。
可当双脚都踏入池中,席卷而来的痛楚打着他的脸,适应,绝无可能!
疼!
疼疼!!
真的好疼!!!
那种疼,像是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刮着骨头上的细肉,恨不得把骨缝中的肉渣都一一挑出。
他恨不得将双腿锯下,求一个解脱。
郗容汗如雨下,他咬着唇瓣,深深抽了一口气,再往前挪动了一步,只觉得那些腿间的黑气如同一张张鬼手把他腿骨的掰开,畅饮着里头的骨髓。
生不如死。
郗容闭上双眼,脑海中只有这个词。唇瓣不知何时被他咬破,渗出鲜血。而血腥味道,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要赎罪,就要洗清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