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昱时因她而建的流浪猫收留站如今越做越好,作为合同上的主要法人,芙提将自己的大多数时间都投入于此。工作人员甚至笑言:“您当初要是没当演员,做个兽医也很好。”
芙提笑笑,并未作答。
她以前其实并不喜欢小动物。
那时候年纪小,跟着忙碌的季明信,家里不大但却时常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到令人觉得寂寞。粗心如他,也想过要添只小动物陪伴没什么朋友的侄女,却被芙提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她怕自己照顾不好,怕自己负不起责,更怕失去后的痛苦排山倒海。
和那时候不敢含住段昱时这匙金汤勺一样,芙提对一切尽管可以给她带来快乐与改变的事情都选择了逃避。只因为她认为,伴随着快乐一起来的,肯定还有代价。
礼物会有价格,幸福会有副作用。这是不可以改变的规律,而她只想选择她能够承担与接受的。
前半生是只战战兢兢的胆小鬼,某天终于鼓起所有勇气向未知的方向走了一步,尝到甜头看过彩虹后就再也忘不掉那份惊艳。
段昱时是,米米是,答应付箐的邀约更是。
“季小姐,很高兴能够在这里再次看见你。”
她工作的时候严肃得像个握着白蜡烛祷告的修女,在电影这件事情上,不容许一点怠慢和敷衍将她所信奉的宗教玷污。
时过境迁,芙提已经不再是抱着课本只会读演艺概念的学生,可付箐依旧是这个领域里名不虚传的严厉老师。
“想必你已在邮件上阅读了部分剧本,清楚我要拍的是怎样一个题材。”女人将密密麻麻的公文递上,“你如今这样的咖位,多少有些铤而走险了。”
偌大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面对面谈话。季芙提已经不再是要通过争破头颅的海选而获得半个露脸机会的跑龙套,连海外的巨大荧幕上都得为她的美丽让出叁分市场,大可不必选择一条冒险的路。
可付箐只记得她的胆小与多年来有些安分的专注,却不了解她骨子里的的确确存在的一点叛逆。
“我并不认为这是种冒险,相反,我很愿意挑战。”
国内人人不愿触碰的领域,确实需要一些怀有澄澈善意的人以温和的方式表达出来。即便隐晦,即便不受大众所爱,可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需要一寸呐喊的空间。
“来之前我做过很多功课。”芙提垂下眼,目光落到上面的片段,她想起很多事情,关于自己也关于别人,关于朋友也关于陌生人,“我读到这样一段话,‘在我发现自己以一种难容于社会、自己的样貌出现之前,它已形成它自然的整体了,而我只能叫嚣、恐吓、敲打它,当实质上奈何不了它时,我就在概念上否定、戕害自己。’。”
付箐工作的时候习惯戴上眼镜来与散光抗争,而此时此刻,不过是隔着一层玻璃镜片,看着眼前已经相处到能称得上熟稔的后辈,竟产生出几分被她鼓舞的力量来。
“我知道您想做的,想献上一份自己的力量。这样说或许太客套,但却是我心中真实所想。”芙提说,“我相信,电影能够拯救精神,虽然不至于将人从这个世界泥潭里拯救、唤生,但起码我们能够证明他们的情感不是一种错误,不需要赎罪,不需要否定自戕,更不需要被拯救。”
爱不是一种错误。
这句话被放在观影过程的最前方和最后端。
回忆起经纪人接到自己的电话,说是要和付箐联手时候,吓得声音都在打颤,从度假区一路开回公司,紧急召开了会议。但终究拗不过芙提想要冲锋陷阵的决心,叹口气,继续为她的星光大道鞍前马后。
相反,和这部电影相关的人却很淡定。比如段昱时,在用餐的时候听她忐忑地说完,连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慢条斯理地将波士顿龙虾剥好堆到她碗里。
“你说句话嘛。”她难得猜不出他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别让我一个人团团转。”
“团团转?”段昱时挑眉,“你不是一直都挑不到心意的剧本吗,付箐能亲自敲门,又难得有制片能入你的眼,放手去做。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可这个故事……”
她没说完下半句,因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然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妥,接连几天面对他都有些心虚。
段昱时替她补充:“可这个故事是以段望舒为原型的,所以你怕我介意?”
他是从饭局上下来的,现在坐在餐桌边只是为了督促芙提吃饭。龙虾剥完,手套一摘,随手抽了张纸擦着并不存在的油污,语气平淡:“我不介意这些。”
“当然,并不是因为我的女朋友出演这个故事所以不介意。而是段望舒的事情,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伤疤。”
这样说好像又太不近人情。害怕芙提觉得自己冷血,他又忙说:“付箐能写出这样令人动容的剧本,就肯定参考过原型的心路历程。所以,段望舒本人都不在乎被搬上荧幕受千夫所指,我这个当弟弟当然不会操多余的心。”
“可是……”
这样做,几乎是将段望舒和段家的关系推进深渊,再无回旋的余地。
段昱时敲敲她的碗,示意她好好吃饭。
“你不用想这些事情。”他说,“你是嫁给段昱时,而不是嫁给段家。与其操心那些婚后够不着的家庭关系,不如操心一下婚礼在哪里办、婚纱要穿那种,中式还是西式?我比较喜欢……”
芙提终于反应过来:“谁答应要嫁给你啦!”
进组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都快,拍摄的难度也前所未有。要找原因简直不要太多,前者是因为几乎没人愿意当出头鸟,投钱进这随时都会扑街的漩涡,后者是因为付箐的吹毛求疵和芙提对自己的要求标准又上了一个层次。
整个剧组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这一老一小窝在一起,恨不得睡觉都在彼此旁边,在梦里继续商量该如何抒发人物情感。
和芙提搭戏的是个年轻演员,有经验但不多,付箐白天忙上忙下,晚上还要给她开小灶。芙提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段昱时当初的不易。
打电话的时候提起这茬,他笑得得意:“懂了?”
“懂是懂了。”芙提看不惯他翘尾巴,“但滴水之恩,结婚相报?你这是敲诈。”
段昱时不和小孩扯皮,随口道:“敲诈就敲诈,明天诈骗犯去看你。”
“啊?”
她人不在京都。跑到了南方的某个小镇上,每天听雨打屋檐,听棕蝉乱鸣,将自己浸在夏天温凉的游泳池水里,鼻尖满是柠檬和铁锈的味道,大学的课堂无聊至极,只有在放学的间隙躲在白柱后将等来的人吓倒最有趣。
段望舒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次,聊的多是和拍摄有关的话题。
后期她们要去国外取景,将她和那女孩已完成的、未完成的事情统统复盘,芙提试探地问过她要不要一同前往,她抬手擦了下眼睛说不了,她工作很忙,生活的火车在正轨上前进,找不到停靠的节点。粥粥在家,她放心不下。
镜头前面的景象终于变成拉斯维加斯的海岸线,芙提踩在黑夜里,踩在柔软的沙子和海风上,心情悲痛得一塌糊涂。
日本的樱花掉在过她的头上,大雪中的车厢用mp3循环播放的那句“欣赏你流浪,像是种信仰”像冰刃一样扎穿心脏,令她一直哭到第二个夏天。
秋去春来,伏玥的孩子都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学走路,电影市场经过了小一年的寒冬,季芙提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票房比任何人猜测得都要饱满,不仅在一众商业片中艰难上映并杀出重围,还赚足了观众眼泪,生生造出一朵青云,将芙提送上影后舞台。
与两年前捧过的金鹿奖杯不同,此次获奖的含金量简直非同小可,惹得星遥上下大动干戈,黎慈接到电话的时候眼泪直接夺眶而出。
“你知道国内为什么几乎没有大满贯的女演员吗?”伏玥产后便继续投身工作,只是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边南北奔波当劳模。如今在休息室里替芙提整理裙摆,待会就要站到台上当主持,亲自念出她的姓名,“因为这个奖几乎从不光临。”
即便是星光满身的伏玥,也未能被其宠幸。
“你曾经说过的,要成为我,并且超越我。”
伏玥抬起头,开口才发现自己在哽咽。
电影她看了,很棒。
“季芙提,你做到了。”
高跟鞋踩在琉璃材质的阶梯上,季明信坐在台下,看那曾经连他胸口都不到的小女孩,从站都不站不稳,一步步到达那绚烂的灯光中央。
这一刻,全世界的光都好像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这一次,没有资本的追捧,没有谁在背后谋利,皇冠加冕,从前只能远远观望的大人物都要朝她微笑祝贺。
季明信随着节奏鼓掌,轻声道:“你将她教得很好。”
坐在一旁的男人沉默了全程,下颌线绷成利落的直线,却掩盖不住眉眼之间的骄傲与自豪。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一个人:“您也是。”
雷鸣般的掌声充斥了整个礼堂,彩带如仙子坠落,吻过她精致的脸蛋。
满目灿烂的金色,奇迹的雨原来也会为笨小孩而下。
“要说获奖感言了,可这一次我没有写稿子。”
芙提微笑着,目光掠过台下每一个在她演艺生涯中登场的贵人,却独独找不到那朝夕相处的面孔。
可没关系,她知道他听得到。
“熟悉我的人其实都知道,季芙提从来不是天才。迄今为止我接的每一个角色、拍的每一部电影,背后都熬了无数个日夜,有的镜头可能还包含了我的血与泪。不是没想过退缩,不是没想过到此为止,只是开始不容易,放弃也不容易。”
“我以前害怕爱,也害怕被爱。害怕被影迷喜欢,也害怕不被影迷喜欢。好像无论怎么样我都没办法得到充足的安全感,于是钻进死胡同里,伸手怕坠落,缩手怕错过,做大家最看不起的胆小鬼。”
“我还害怕养宠物,因为担心失去或是自己做不好。”
她眼眶都红了,看起来很委屈,一点都不像电影里敢爱敢恨的模样。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今天站在这里,我还养了很多猫。”
台下有人笑出声来,笑声里恍惚可见几双含着泪水的眼睛。
芙提自己也笑,深呼吸像是在做缓冲。
“这个结果,我想感谢一个人。我想大家应该都猜得到。没错,就是我的伯乐,段昱时。”
眼睛终于慢半拍地找到那坐在暗色光线下,和养育她半生的男人坐在一起,以最柔软的赤诚观望她盛大的加冕。
喧哗四起,意料之中。
“拍摄的这一年里,我想过无数次将恋情公之于众,相信粉丝也已经久等。只是时间和条件不允许,我心中的感恩与感激也不允许。”
美丽的翅膀破土而出,玻璃房子在光明之中乍泄。
芙提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带进了自己的无名指。
“我不是胆小鬼了。”
台下段昱时随着众人一起屏住呼吸,良久以后,在她的行为之下,捂住脸喜极而泣。
他求过婚的,几千万的戒指都送过,被芙提丢进落灰的抽屉里,连个保险箱都没有。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的手指上,篆刻着磨损法文的戒指,正是被他珍藏了多年,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枚。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将花期延续至永恒。
而他们之间的爱情,也不会因为被打断而就此停歇。
“我爱你。”
伴随着麦克风中传来的一句郑重的誓言,灯光突然落在段昱时举起的右手上。
和新晋影后手上款式相同、同样经历了岁月洗礼的戒指,正在他的手指上闪着熠熠银光。
后来有热心的网友扒出来,段导戴这枚戒指很多年了,从认识芙提的那一年开始,在他们毫无交集的时间里,都没有取下来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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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开的文,终于在秋天完结了。比预想中花去了更多的时间,一直追连载的朋友们辛苦了。过程中发现了很多自己自己的不足,也深知会收获一些不满,但这已经是我计划里最饱满的结局。
一定要探讨爱的具体形状,下本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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