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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的水落到地上,依旧又回到东海。噫,这么一想,倒品出些反哺的情意来。虽然我知道土地公心里大概在骂娘。
    我走过去,在泥滩上躺下来,半边身子像根系一样浸在水里,半边身子躺在岸上,无数缕黑色的长发好像水蛇一样被流水冲刷着弯弯曲曲地流入河里,四仰八叉的样子很像一种水生的藤蔓。
    这是我练习的方法。我通过这种方法,提前练习来世的生活。我老早就瞅准了,换了转生牌后,要投到哪个道去。藤蔓是最好的,功德若是攒得多一些,还能做一株攀附在大树上的混吃等死的藤蔓。
    但我这样练习的样子,被白无常谢必安评价过一句:“成何体统。”
    居然阴曹地府也有体统。
    我多数时候懒得理他,按道理我应该怕他,但我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所畏惧。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大概我其实一点不怕下地狱,说实话油炸石压能有多疼,皮肉之苦再苦能苦到哪里去?
    偶尔兴致好,我也会搭理他:“谢大哥你不懂,这是修行的一种。”
    谢必安就会停下来:“你修什么行?”
    我闭着眼,作高深状:“你躺下来感受一下。”
    有一回,他真的跟我一起躺下来了,我感到他脚伸到水里的时候哆嗦了一下。他那长舌头和我的脚一起泡在河水里,跟我一起躺了半天,被他拴着的一串魂灵在旁边,看着我俩像看着两个傻缺。
    躺了半日,谢必安问我:“这修的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感受到。”
    我说:“哦。这就对了。它就叫无用禅。”
    我闭着眼,是以没看到谢必安的脸色,但后来听黑无常说谢必安很生气,认为我耍了他。我觉得实在冤枉,但后来又释然了。谢必安大概不懂,人世间原本就是无用最可贵。
    我又修了会儿禅,那野鸭子又叫起来。
    嘎嘎嘎的,听着怪凄惨。这一大清早,凄风苦雨的,荒郊野外又没有人,若有早起的行人听了,进了城,到哪个茶摊一嚼舌头,又被哪根好事的笔杆子添油加醋一番乱写,没准能从野鸭子叫里意淫出一个归宁的良家妇女被鬼怪引诱的志异小说来。
    更何况这苦水河,历来都说河里有个鬼的。
    我做人的时候,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很敬而远之,孔子老人家教的好啊——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现今做了鬼,更佩服孔老夫子的远见卓识,也实在不得不服这些鬼怪故事,好比人间流传的谣言,空穴来风,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这苦水河里确实有个鬼。
    鬼就是我。
    第2章 泥点子
    话说回来,真要有个良家妇女能叫我来引诱就好了。男的也行。
    男的。
    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
    那人在杏花渡上了船,穿过两岸贴着水面长到河中央去的榆柳,沿着苦水河往蒙孤山的山谷里去。
    苦水河穿过山谷,里头有个不足二十户的村落,叫河平村。苦水河上平日往来的都是河平村的人。巴掌点儿的地,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每年端午都往河里丢粽子来喂我,大大小小的脑袋凑在河边上,往上数三代的人我都记得。
    因此我一看就知道那男的是外头来的。
    大概就是五天前吧。
    那天也下雨,我潜在水里头,头顶的河面被无数雨丝撒出无数细小的涟漪,涟漪交织成网将我罩在河底——我成为水鬼的头一年,头一次在水底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有点惊呆了。呆完了之后,胸腔里又后知后觉的生出点恐惧和无力来。
    造物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压在头顶,我被囚困在滞浊的河水中。这种无力感过于熟悉,以至于让我想到也许我投水而死也不过是命运的圈套之一。我移魂半魄飘游人间,自以为脱出轮回得以喘息,但老天动动手指下一场雨,我便又成了飞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但生前死后长久的历练叫我学会自己开释了。
    从前都是在地上看雨啊,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没机会活到僧庐听雨的年纪,哪知居然还有个机会死后听雨九泉下的,这么想来,倒也没亏什么。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一只老鬼,但每每看到头顶被万千雨丝点出的这一张天罗地网,心里还是要悸上一悸。
    我透过这张涟漪之网,看到雨丝罗织的网隙之外,在破碎的野柳和野杏之间,那个缥缈的人影时,恰好就处在这悸上一悸的刹那。
    心悸是一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感受。
    说起来得怪女娲,这位神女做事不靠谱,刚开始造人时兴致足,鼻子眼睛嘴,捏得人模人样、心智齐全,后来烦了,拿绳子沾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泥点子都变成人跑走了。
    我活着时以为自己是被捏出来的那几个,死到临头,终于领悟自己其实是绳子甩下来的那一批。
    一个稀里糊涂的泥点子。侥幸分出了五脏和六腑,也侥幸分出了喜怒和哀乐,但心悸和心动,爱极和憎极之间那微妙的一线之隔,分辨起来实在困难——这才把多少阴谋算计,错当成深情厚谊了。
    幸好此时这一刹那很短,不够我误会的。
    我浮到水面去,看了看那男的。
    先看到了被雨洇湿的半边春衫,那衣裳颜色很像江南的青瓦,干的时候发灰,湿得时候发绿,透着层层青苔似的那么半边衣衫,立在刚刚抽芽的杨柳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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