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街巷中的寻欢客渐稀。倦鸟归巢,远远近近的楼阁也渐渐收拢声息。夜风穿过长街,庄珩手里的灯笼在风里微微摇晃。他的眼神平静、温和、认真。夏初的夜风稍带凉意,他鬓边一缕落拓潦草的碎发被风扬起,在昏昏的灯笼光里飘荡。
我记得他打量了我很久,但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心里不耐时,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的。
终于他看完了,退后一步,我正待要质问,他先开口了。
他说:“公子为何,长得像我的画?”
我:“……”
——天地可鉴,谁被这么气上一气,都很难再有什么平常心。
我语塞了一时,气急反笑,逼上一步:“你所绘美人图,心口处皆有一小点痣。痣从何来?”
我咄咄逼人,他就退一步,手中的灯笼映亮半边人影,身形浸没在蒙蒙夜色里。他眼睛映出远处高楼微凉的灯火,像隔着水面,从水底静静看着我。
他先用美人图狎戏我,方才又那样戏弄我,便宜都给他占了,现在还一脸无辜委屈,我脸色当然很难看,又问一遍:“痣从何来?”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少有青梅,心口有痣。所托非人,剜心而亡。”
我听得一怔。
本要兴师问罪,结果竟问出了个难以启齿和情深义重,一时气就短了。但短了也不能显露,一横眉一冷眼,无理取闹,哼哼冷笑:“什么青梅?姓甚名谁?竟与我生得这般相像,连痣也一样?你撒谎。”
他并不多做解释,过了片刻,像反应过来了,视线微微一垂,落到我胸口,问:“哦,你胸口也有痣?”
我脑中浮现那些半遮半露的美人图,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了一步,怒斥:“你往哪里看?”
他便又淡淡抬起眼来,问:“你要我把画中的痣去掉?”
我说:“正是。”
他说:“此乃怀缅故人而作,不成。”
“故人知道你这么怀缅她么?”我奚落,“管你什么故人新人。点掉。”
他看了我半晌:“公子会后悔的。”
我说:“你继续画才是会后悔。”
威胁的话丢下,我气势凛凛地扬长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庄珩说的“你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自那夜以后,庄珩所绘所有美人图,心口那点小痣的确都没有了,但旁边的题注里多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句:“应定国侯世子之请,特将美人心口痣点去。若于色相有损,请唯梁世子是问。”
一时京中人都在问:梁世子跟这点心口痣有什么过不去的?
如此美人图的名号在京中响了,美人心口痣的名声响了,我定国侯世子的名声也响了。且拜庄珩所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梁吟心口原来有细细一点美人痣。
我爹,一个大军阵前指挥若定的将军,将美人图丢到我跟前时,不知是气得还是臊得,脸都涨红了:“你,你跟这、这……你跟他纠缠什么!”事情太荒唐,他气急语塞,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骂我才好。
——我真是冤枉。我哪里跟他纠缠了?
总之,我就这么无缘无故领了一顿罚。
过了几日,我再次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到他跟前。
他仍是那一身灰绿色的夏衫,仍在灯火阑珊的绦绦柳影里,仍是那样一个简陋狭小的书案,仿佛周遭的繁华烟云皆与他无关,提笔描画,在笙歌不断的街市中不动如山。
我走到他跟前,沉着脸。
他抬了抬眼,淡淡问道:“世子这一回又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打你一顿。人我都带来了。”
他笑了笑。他袖口挽起,一截劲瘦的手腕悬在半空,笔尖轻移,描出美人袖口一条婉约的弧线,而后才头也不抬道:“世子会后悔的。”
我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皮笑肉不笑:“我也觉得我会后悔的。”
他说:“那么在下可以将痣点回去了么?”
我咬牙切齿不说话。
他又说:“世子若想避嫌,还有一个法子。”
我压着火气:“什么法子?”
他说:“听过傅粉何郎么?”
他说:“既然美人的心口痣不能去,世子去掉便好了。”
他说:“魏晋时,男子傅粉也不稀奇。”
他往我胸口瞟一眼:“在下这里尚有一些蜃灰。或可帮你在胸口抹一些。”
我:“……”我抹你个头。
庄珩说那几句话的神态,就跟他此时说“傅桓不行”是一模一样的。他的意思是,“我画中有痣,你身上有痣,既然不能共存,我的画是不能动的,那就劳烦你将身上的痣遮一遮了。”他觉得自己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十分理所应当。
大概看我脸色铁青,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世子留着痣也可以。本来此事起因便全在于你。对于世子的心口痣,在下是全无意见的。”
我说:“庄公子能四肢健全地活到今日,真是老天有眼。”
他微笑自若:“世子过奖了。”
梁州城子弟中,论起心胸宽大的,我论不上第一也能论个第二。但那一回,我被气得脸色煞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了。
若非转日傅桓替他拿了一幅画来赔罪,我与庄珩这梁子就算是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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