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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顺势低头看过去,微微呆住。
    因长久无人接听的电话挂断后又响起,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林安呆滞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动作迟缓地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冯老师三个字跳入干涩的视线。
    林安一愣,这才想起今天还是周四,而根据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提示,他已足足旷工了四个小时。
    电话接通的瞬间,冯萍关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林老师,我小冯,你身体还好吧?
    林安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沙哑地开口回道:我没事,今天
    然而话还没说完,那头冯萍便又继续小声道:那就好,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咱办公室正纳闷儿你怎么没来,陈主任就一脸严肃地过来了,那脸色难看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林安勉力打起精神,咳嗽了两声后问道:陈主任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啊后来他在办公室转悠了一圈,就跟彭老说你身体不适,让她先代你一天班,然后就一脸凝重地走了。
    林安稍稍皱了皱眉,垂下视线又看了眼那件陌生的外套,想应是丁华昨晚把自己送了回来,可陈主任怎会知道自己身体抱恙?难道也是他通知的对方?
    林安这么想着,对电话那头的冯萍轻轻嗯了一声。
    冯萍听他声音疲惫,方才又忍不住咳嗽了两下,连忙道:哎林老师,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才打电话来问问,没什么别的事。
    林安笑了笑,谢谢。
    冯萍有些不好意思,不客气,哦对了,忘了说了,林老师,你如果明天来学校的话,记得把上周开会说要交的各班校庆创意计划带来。说着还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最好再修改修改完善完善,今天咱们年级交上去的都被葛靖那女魔头给批得半死,不传言说她最近深陷婆媳关系不能自拔么,整天阴阳怪气,惹不得,连陈主任都在一边被训蔫了。
    其实冯萍的话只说了一半,葛靖作为前一中副校长,近两年才被调换到了X中来,X中和一中在C市虽都属于优质教育水平的代表,但在学风上却大相径庭,一中的刻苦严谨全国闻名,曾有学生开玩笑说,他们每天早上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最怕见到的一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卡车;最怕见到的第二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一排卡车。这意味着在未来的24个小时中,他们起码得贡献出20个,以鲜血,以热泪,来祭奠他们一去不复返的睡眠。但X中就不一样了,别说鲜少搞题海战,就连晚自习都是得过且过,不到迫不得已,绝不留学生过夜,前任X中校长甚至在大会上同学子们开过这样的玩笑:我老了,大家如此深厚的爱意怕是承受不起,在座的不管是老是少,是单身还是已婚,最后都不要忘了人生至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回归家庭。
    如此风格迥异的教学风格,叫初到X中的葛靖很是不舒服,她觉得X中作为名校,校风太过松垮,太不成体统,也很不利于学校长久的发展,这个世道,不进则退,怎可如此怠慢大意?于是她同X中其他领导一商量,开始了大刀阔斧惨绝人寰的教学改革,卷子大批得做,课时大幅度得提,并驾齐驱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事,独占鳌头才是最应表彰的野心。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X中学子从天堂坠入地狱,葛靖看着去年高考X中的一本达线率从百分之八十猛然提升到八十五,心中甚是满意。
    这样铁血手腕的葛靖,在任课老师和学生眼中是可怕的,她不苟言笑,不讲情面,不近人情,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成绩是唯一能够说服她的东西。因此冯萍没敢告诉林安,当这个铁面无私的葛校长得知高二七班的林老师没按时上交她亲自布置下去的报告任务时,当场就含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咱们学校还真是卧虎藏龙,背后的山头一个比一个高,陈主任,什么时候我们商量一下,看X中能不能在百年校庆后再开个群山大会,你觉得如何?
    陈主任讪笑。
    林安被点名的事几个小时内就传遍了各个班级群,冯萍上午上完课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好友白静给自己发来的q/q消息,不明所以,她觉得林老师看上去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待人比她这个女孩子还要温和几分,怎么也无法想象对方是个有靠山有后台的宵小之辈,在她的认知里,此类人应该不是盛气凌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白静笑她傻,说你就看着吧,葛靖毕竟是上头圈子里混的,说的话能是空穴来风?咱看日后各类的评定名单不就一目了然了?谁上谁不上,再简单不过的辨别方法。
    冯萍不愿相信,她对林安颇有好感,反驳道:难道人林老师就不能是因为有实力?你看那么多学生都喜欢他,上次小考他们班成绩也不错啊,哪怕是对徐媛都那么有耐心,X中几个老师能做到?
    白静乐得要死:实力?那你告诉我,X中的老师但凡有五年教龄以上的,哪个没有实力?别说他们了,就你冯萍,都是F大出来的高才生好吗?冯大姑娘,这世上不是有实力就能派上用场的,你真当你活在共产主义社会啊?如果付出和所得不是历经磨难才成了正比,那这人不是老天眷顾天生狗屎运,就是背后有鬼。
    冯萍非常不赞同白静如此极端的阴谋论,也为林安平白遭到这样的非议而感到难过,她曾看到过一句话,流言蜚语要对一个人造成伤害,往往需要两个人的合作发出者与传达者。她不愿成为那个捅人一刀的刽子手,更何况,她始终记得林安在办公室里时不时对着徐媛作业与试卷愣神发愁的模样。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林安在这头对学校的暗涛汹涌一无所知,他轻声谢过冯萍的好意,挂了电话后,便冲着半盖在身上的薄被又愣起了神。
    太阳穴还在时不时地狂跳,果然,世间万物都是公平的,譬如酒精,在昨夜为他带来彻底的情绪放纵后,又于天明时分向他索要起昏沉作呕的代价。
    而梦中的热烈狂喜,与现实的清冷萧索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变得比坠入醉梦前更加沮丧。
    林安坐在床上又呆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笑自己不知道还在期待着什么,更笑自己在这期待中弥足深陷不愿自拔。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将绘就在窗帘上的青藤照得越加苍翠。
    林安眯着眼,静静看着那表面生机无限,实则却与死物无差的藤曼一会,掀开被子下了床。
    刚在五分钟前断了通话的手机,却突然在此刻发出了一声震动的长鸣。
    林安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方闪过一串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下,拿起看了看。
    点开通知的一刹那,一条信息乍然出现在眼前。
    厨房的保温杯中有姜茶,记得喝。
    林安一愣,两秒后,手一震,另一条短信随之而入,来自同一个号码。
    我是徐新。
    林安怔住,他盯着这条信息许久,手不为人觉地微微一抖。
    我是徐新
    这四个字,有如一个魔咒,毫无预兆将他彻底围困住。身为人民教师,林安可笑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快速精准地将这句话解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忙脚乱地退出了短讯阅读界面,茫然地在通讯录中翻出了一个人的号码。
    丁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恰巧在公司楼下的员工食堂吃完饭,他边往外走边接起这通稀有来电,对方还未出声,他爽朗的笑声已先一步传了过去。
    哈哈小林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竟然主动给你丁哥电话?
    林安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适才捡起来的外套,哑着嗓子开口道:丁哥。
    嗯?
    昨、昨晚
    却不知为何,一句话刚开了头,便再说不下去。
    好在丁华是个闲不住嘴快的,立马便将林安的话接了过去,哦你说昨晚啊,那啥,你丁哥我昨儿个喝得有点多,上头得厉害,就先走了。
    丁华面盖不色地胡诌道,末了又说:哎,小林你不会是生气了吧,不能啊,嘿嘿,难道是对丁哥给你找的代驾师傅不满意?
    林安心跳兀然加快,一股不祥的预感兀地袭来,以致他张开了嘴,却一时忘了发声。
    丁华察觉到不对,停住了在药厂花园里闲逛的脚步,剔了剔牙后压低声音试探道:我刚还想问呢,喂,你昨晚跟老大不会又谈崩了吧?
    林安心中设想得到印证,手脚都变得一阵冰凉。
    梦里一幕幕清晰又快速地从眼前闪过,对方眉目冷峻的面庞,以及自己摇晃散乱的步伐。
    原来自己真的看见了他,也真的走向了他甚至于在伸手抓住了对方后,又无法抑制地吻向了对方。
    他曾无数次希望这些不仅仅是个梦是个幻想,可事到临头,却发现比起美梦破碎的惊慌,更让人羞于面对难以招架的,是现实的猝不及防。
    丁华还在在另一端说着:真崩了?不会吧,可我昨晚打电话给老大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说着有些着恼的啧了声,继续道:嘿我这急脾气,我说你俩到底咋回事啊,啥破事儿纠结成这样,人一男一女小夫妻俩还知道床头吵床尾和呢,你这俩大老爷们儿的,倒矫情上了。
    林安早已听不见。
    丁华独自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电话那头却一直没有回应,搞得他差点儿以为手机断线了,拿到面前看了眼才又继续对另一头喊了两声:喂,说话啊,哑巴了这是?
    林安回过神,对着话筒张了张嘴,半晌,才气息不稳地问出一句:他他现在在哪儿?
    谁?
    林安沉默,丁华等了会,见对方没回答的意思,胡噜了把头发撇撇嘴,结束了这无聊的明知故问,B市呢,出差。
    林安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讷讷应了声。
    丁华好似对徐新近期经常性的神出鬼没十分不满,唠唠叨叨又向林安抱怨了几句,操,你是不知道,老大这几个月忙起来简直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啥破事儿都往我这儿丢,他奶奶的,是真拿我当三头六臂的神仙呐,徐媛那本事你也见识过,你说说,被这么一祖宗缠上,我他娘的还能有舒坦日子过嘛!
    林安心神不宁地听着,头又传来一声哀嚎:小林啊,你说你丁哥也一大把年纪了,不是不想成家立业啊,是他奶奶的实在没空啊!得,这少说又得耗一礼拜在那丫头身上,晚上约的妞也泡汤了,紧急出差也不是这么紧急法的嘛,你说是不是。赚钱重要,但也不能以牺牲兄弟的幸福为代价嘛。
    林安被丁华夸张的嚷嚷声包围环绕,看似沉静专注,实则在对方那喋喋不休数不尽的话语中,只有支零破碎的几个字成功传进了耳。
    如雷的心跳难以平复,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沿,而徐新离开了C市的消息,就像是一针收效甚微的镇定剂,让他得以从惶恐焦虑的情绪中稍稍抽离。
    丁华在另一头又说了些什么,又似乎开了什么玩笑,林安闷不吭声地听着,鲜少回应。丁华独角戏唱了十多分钟,饶是神经再粗,也察觉到了对方越发明显的心不在焉,于是本想约改天吃饭聊天儿的话也悻悻吞了回去,兴味索然地掰扯几句后就收了线。
    四周旋即又安静下来,林安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会儿,突然起身打开`房门,朝厨房走了过去。
    保温杯在视线中出现的一瞬间,所有混乱不安和焦躁都变得具象化起来,他怔忪地盯着那立在桌面的浅色杯身,目光难以控制地流连其上,几秒过后,却又仿佛不堪忍受一般,忽然调转开视线,呼吸紊乱地看向了另一侧的橱柜。
    最终,还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美意。
    林安甚至连杯盖都不曾有勇气打开,便转身逃开。他钻进卫生间,想将发酵了一晚的酒气冲刷干净,却不料在热气氤氲的狭小空间,竭力遗忘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可见,他匆匆洗完,又折返卧室,欲将散乱的床被收拾干净,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该怎么去处理那件被刻意放置在了角落里的西装。
    徐新的样貌、声音,突然就从记忆的画卷中飘然落地,从遥不可及,到如影随形。
    而这之间,不过才历经了短短数日而已。
    林安从未觉得自己所处的这间落脚租房像今天这样逼仄狭窄过,连呼吸都一并变得窘迫,他在客厅茫然地踌躇了片刻后,落荒而逃一般披上外套带上包匆匆出了门。
    短信他没有回。
    不敢回,也不知该如何回。虽然他心里清楚,于情于理,他都至少该向对方道声谢,谢对方将醉酒的自己送回住处,亦谢那杯温热的姜茶。
    可他们之间需要言谢的难道只有这些吗?
    林安混乱的脚步响在午后无人问津的楼梯间,像千万道无形的拷问。
    只有这些吗?
    林安对那答案再清楚不过。
    何止这些,在那到处充斥着铁锈味的老旧机械厂,在那荒草丛生黑暗空旷的废园子,在那心脏无数次失控搏动的舍区楼道。
    数不清,道不尽。
    林安忽然不愿再想,三两步下了楼,向小区门外疾步而去。
    到学校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一刻,埋头在办公桌前阅览家庭练习册的冯萍见到脸色苍白的林安时,惊讶得不行。
    她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放下笔站起来朝林安的方向走了几步,林老师?你怎么来了不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了么?我中午还刚跟你
    林安不等她说完,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事,我想起有份课件落在这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哦冯萍不疑有他,盯着他稍显颓靡的脸色看了看,还是不放心道:难受的话千万别硬撑啊,有事记得叫我,保证随传随到!
    林安感激地冲她又笑了笑,在位子上默然无声地坐了下来。
    杂乱无章的思绪和紧绷的情绪终于在繁复的教案准备中沉淀下来,办公室其他教师都有课在身,于是在这间只剩下 病号和闲人的屋子里,顿时静得只余下一阵又一阵纸笔磨擦发出的沙沙声。林安微微皱着眉,专注地在A4纸上写着什么,时而停顿,时而奋笔疾书,高二的语文课本斜摊在桌前,选自朱自清名篇的《荷塘月色》在高垒起的练习册前横卧,林安认真看着、写着、划着,从分段到结构,由修辞至解析,逐一递进,层层拆解。学生们往往最不耐烦这种寄情于景的抒情散文,在他们眼中,这无疑于继鲁迅、文言文后第三大叫人头痛的文体,上的好,提升审美陶冶情操,上不好,那就是哀鸿遍野睡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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