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师,咱可不兴干这事儿啊。”于桑一边受惊一边劝。
没来由的,沈方煜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
仅存的求生欲让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画面,一小孩从玻璃窗台里举出一个大大的警告牌,写着“快跑”两个字。
于是沈方煜及其识时务道:“你忙,我……先走了。”
江叙看了一眼沈方煜的背影,烦躁地压下身体上过于清晰的不适感,然后默念了三遍:“我是个好医生,只救人,不杀人。”才终于把沈方煜那张脸从脑子里甩出去。
晚上下手术之后,江叙照例拿了餐打算在手术室的休息区吃,刚坐下去,他就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面沉似水地做了个深呼吸,极轻极慢地重新调整了角度,适应着这极其不和谐的疼痛。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江叙打开食盒,刚吃了几口,就远远就看见某个不怕死的在休息室门口转悠,他祈祷了三秒沈方煜不会进来,然而天不遂人愿,沈方煜就跟专门跟他对着干似的,走进来接了杯咖啡,坐到了江叙的对面。
如果不是他们科的楼层不够高,可能摔不死沈方煜,还得负责照顾他残疾的后半辈子,江叙真的很想把他从窗口丢出去。
江叙不明白沈方煜究竟是抽什么风,他希望沈方煜能像他一样选择性遗忘昨晚的事,把他当做普通的419对象。
他发誓只要沈方煜敢提一个字,他就送沈方煜去见阎王。
然而阴魂不散的沈方煜像是丝毫看不见他脸上的不爽似的,又开始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江叙直接把饭盒往桌上一磕,单手揪住沈方煜的领子,径直抬起了拳头。
没想到沈方煜乐了,“你眼睛下边儿还真有颗痣,”他像是自言自语,“原来潜意识观察到的细节不过脑子也能留这么久。”
说来也是奇怪,昨天和江叙一起喝了顿酒,晚上就梦见江叙了,梦了什么沈方煜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江叙眼睛底下有颗痣。
他从酒店醒了之后去前台办了退房,又在自己的手机上看见了房费的支付记录,所以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一个人睡了一夜。
醒来后他一直觉得奇怪,以前好像从来没在意过江叙眼睛下头长没长痣,故而一来医院他就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有这么一颗痣。
然而手术室里江叙的口罩眼镜挡得太严实,他又不肯把正脸对着他,他本来不想跟江叙纠结这件事了,没想到工作了半天,他还是忘不掉这事儿。
沈医生特担心今晚回去失眠,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好好看看江叙到底有没有长这颗痣。
最后冒着差点毁容的危险,他终于在江叙忍不住打人的时候,看见了江叙这颗晃人眼睛的泪痣。
“我靠怎么打起来了!”
“江哥,没事吧!”
几个医生被这儿的响动吵到,纷纷推门进来,一看果然又是江医生和沈医生。
两位组长的徒弟各自护在对方身后撑场子,气氛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江叙恶狠狠地瞪了沈方煜一眼,终于还是没有下手,“这里是医院,我不跟你动手,周六休班了去拳馆,谁不来谁孙子。”
说完他直接拎起饭盒往垃圾桶里一扔,扬长而去,沈方煜在他身后“嘁”了一声,还不忘火上浇油,“你是肾虚了还是昨晚熬夜看片纵欲过度了?脸色差成这样。”
面上乌云密布的江叙顿住脚步,一句“我看昨晚纵欲过度的人是你吧”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沈方煜这样,像是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大夫一边倒车一边冷漠地想:忘了好,忘了干净。
免得还要杀人灭口。
回家的路上堵得厉害,a城作为社畜和打工人云集的城市,下班晚高峰名不虚传,能从华灯初上延续到月上中天。
江叙被堵在路中央,既没办法往前,也没法后退,简直仿佛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没事的,江叙告诉自己,不就是和沈方煜睡了嘛,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人不能跟狗一般见识。
反复思想建设后,江叙放弃了挣扎,行,他承认,狗咬的有点疼,他也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不和沈方煜一般见识。
他生无可恋地随意扫了一眼车窗外,突然发现他旁边就是昨天那家智障的“地狱酒吧”,这会儿是白天,没有了辣眼的灯光,它的招牌倒显得没那么显眼了。
然而这会儿“地狱酒吧”的门口正围着一群警察,像是在交头接耳些什么,江叙堵着也是堵着,索性摇下车窗问了一句:“大哥,这儿怎么了?”
一脸正气的人民警察严肃道:“这家酒吧涉嫌卖假酒,我们正在统计受害人。”
“……”江叙:“这老板判几年?”
“不好说,情形挺恶劣的,保守估计也得十年吧。”
好,很好。江叙想,最好这辈子都别出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半晌,重重地把头磕在方向盘上。
假酒害人。
第6章 聚餐
两个月后。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放映到最后一页,沈方煜拿着激光笔,笑道:“以上就是我的全部汇报,大家有什么疑问吗?”
崔主任点评了几句,又对其他参会人员道:“这个剖宫产术后子宫假性动脉瘤的系列沈方煜讲得很好,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
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身影上。
“看我干什么?”
察觉到四边八方的目光,江叙莫名其妙抬眼,全然不知道他和沈方煜的过往给同事们造成了印象多么深刻的创伤。
“江医生你……就没什么要说的?”江叙旁边的主治医戳了戳他,欲言又止道。
每次沈方煜或者江叙做汇报,这俩人都能条分缕析地给对方提出一堆问题,要是不把讲的病例或者文献给吃透了,根本就招架不住对方的攻势。
因而今天大家都默认了今天又会是一次漫长的会议。
然而江叙只是转了一下笔,然后对沈方煜说:“上周四c市报道了一例双子宫双阴道剖宫产后的假性动脉瘤,你可以加上。”
说完他就合上了笔记本,把笔夹在了上面,俨然一副没话了的样子。
就连台上的沈方煜都纳闷了。
崔主任看了江叙一眼,然后说:“那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还有一件事,大家都很关注的h省学术交流会议,”她的目光在江叙和沈方煜之间来回拉扯后,定在沈方煜脸上,“方煜,你好好准备,带几个人跟我去。”
散了会,崔主任每回都是第一个出门的,她一走,会议室里瞬间热闹起来。
崔主任提到的那场会议算是妇产科的顶尖学术交流会了,几乎各个国家的领域大牛都会前来交流,今年由h省做主办方,a医大这边也收到了参会作报告的邀请函。
“这个会议你和江医生争好久了吧,我记得两个月前你们就都在跟主任申请要去。”
沈方煜的朋友和学生们乐得不行,一方面是为沈方煜高兴,另一方面是自己也多了能去的机会,沈方煜挑人,肯定在自己组里挑。
“明天你们早上的咖啡我包了,”沈方煜跟自己组的人说:“记得来我办公室拿。”而后他轻轻地叩了叩江叙的桌面,挑眉道:“那我可就去咯?”
江叙根本不想理他,他拿着文件夹往外走,于桑忙跟上他,身后传来一众欢呼声,于桑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嘚瑟的,去年崔主任带了咱们,今年带他们,这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他说完,还是对江叙说:“江哥,我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好啊。”他原本想说,连崔主任都有点儿看出来了。
江叙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了什么毛病,开始是嗜睡,只要稍微有点空闲,站着他都能睡着,后来又是食欲不振,他前后分别去脑科和消化内科做了核磁和胃镜,后来连精神科都去了,怕自己是得了厌食症。
然而检查结果都显示没有任何问题。
江叙虽然平时因为职业的原因,熬夜通宵饮食混乱都是家常便饭,但他一直非常注意身体上出现的任何异常症状。
江医生的座右铭是,只要查出来得够早,就没有治不了的病。
没有胃口,又总是觉得疲倦,他开始还能一直猛灌咖啡提神,后来闻到咖啡的味儿就想吐,除了上手术和看病人的时候,还能依靠钢铁般的意志和事业心保持住冷静清醒的状态,其他时候他都病蹶蹶的,提不起劲儿来。
尤其每次下班回家,要是不值夜班,他连晚饭都不想吃,一回去就能睡着,而且中途也不会醒,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了又是一阵恶心干呕。
这种症状诡异,但又查不出原因的病,特别容易奔向两个极端,要么是啥事没有,要么就是治不好的大病。
江叙虽然不想活的太悲观,但他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思绪往绝症上边靠,连带着他都懒得怼沈方煜了,如果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居然浪费了大半儿的时间在和沈方煜吵架或者打架,江叙想,他肯定死不瞑目。
不过人生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临下班的时候,一位年纪大他们几岁的主治医忽然乐了,他捧着手机看来看去,然后对全办公室里的人说:“今儿晚上都别急着回去了,我请麦当劳,让隔壁的那几个也上休息室一块吃,值班的那几个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买了给他们送座位上去。”
“吴哥,有喜事?”沈方煜问。
吴瑞以前也是a医大的学生,既是沈方煜和江叙的学长,也是他们的师兄,虽然他评职称的速度没有两位卷王快,但人耐心,早期他也手把手地带过两人,故而沈方煜和江叙跟他的关系都很好。
“暂时保密,”吴瑞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等会儿再告诉你们,”说完他就掏出手机开始点单,“想吃什么快说,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医生是个体力活,尤其他们做手术的,动辄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地站下来,故而都特别喜欢炸鸡可乐这种重盐重油高能量的垃圾食品。
吴瑞拍了拍江叙的肩,后者猛地惊醒,吴瑞不知道他犯困,还以为是他不想和沈方煜一块儿吃饭,于是温厚地笑道:“给我个面子,今天别吵架。”
江叙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他们刚刚在讨论吃饭的事儿,而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分了一会儿心,就跟中了邪似的又睡过去了。
虽然他的确不想看到沈方煜,但吴瑞是个老好人,师兄这么诚恳地开口,他也不会拒绝,“行,师哥,我保证只要他不招我。”
“……”吴瑞心想,这恐怕有点难。
他看了一眼正和身边人说笑着点单的沈方煜,帅是挺帅的,可惜长了张嘴。而且沈医生他平时也不气别人,就盯着江叙一个人气,对别人嘴都挺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次聚餐的人多,光是拿外卖就去了好几个人,他们把给值班医生的份儿先拿去了,又把剩下的往休息室里一放,红色的盒子摆满了桌子,金黄色的炸鸡烤翅配上爽口的汽水可乐,浓郁的香味弥漫在休息室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沈方煜就坐在吴瑞旁边,他一点儿不客气地从眼前的红色纸袋里拿出一个炸鸡腿,酥脆的外皮配合鲜嫩的鸡肉,他咬了一口,问吴瑞,“所以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啊?”
吴瑞神秘地笑了笑,“有件高兴的事,我老婆怀孕了。”
“哇——”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群平日里闷久了的医生拍桌的拍桌,鼓掌的鼓掌,反正济华医院良心,娱乐休息室和健身房什么的都单独有一栋建筑,也不怕吵着病人,维持什么大夫的形象。
尽管见惯了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但每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依然让人高兴,尤其还是来自自己朝夕相伴的同事,而那个幸运的小宝贝也正被真心实意地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
“恭喜啊!”
“恭喜吴哥!”
……
起哄祝福声此起彼伏。
“谢谢,谢谢——”吴瑞搓着手,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兴奋地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江叙也拿起可乐杯敬了敬吴瑞,“恭喜了,师哥,”他说:“你平时要是有忙不过来的,就跟我们说。”
江叙话少面冷,但心思很细,一下就说到了吴瑞心坎儿里。
吴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对大家伙儿说:“其实今天请大家吃饭,还有个别的原因,”吴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老婆工作也辛苦,我想能多一些时间陪我老婆,以后科室里的事情……可能得给大家添些麻烦,在这儿我先跟大家伙儿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