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还剩一双看谁都多情的眼睛,他意有所指地瞟了江叙一眼,对吴瑞告状道:“敢打我的,除了你最偏心的江师弟,咱科室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吗?”
吴瑞登时哑了火,也是,沈方煜看着风度翩翩的,揍起人来是真不手软,典型的斯文败类。
除了江叙能跟他打个平手,别人估摸着都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他个子高,一般的患者想打他还得费劲举胳膊,别说打脸了,估计还没碰到人,就被沈方煜一个过肩摔掀翻了。
江叙拿汤匙搅着鸡汤里的白萝卜,“活该。”
吴瑞一听这俩人像是又有矛盾了,他对沈方煜道:“你又怎么气小叙了?”
“怎么就是我气他了。”沈方煜反驳道:“你就护着江叙拉偏架。”
吴瑞说:“那不是我看你总气他。”
沈方煜瞥了江叙一眼,“你只看到我气他,也没看看他是怎么气我的,你最疼的江师弟气起人来那才叫出口成章。”
“多大人了还一天到晚跟小孩似的,吵吵闹闹。”崔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他们的拌嘴。
一众医生纷纷跟崔主任打招呼:“主任。”
崔主任端庄地微笑颔首,而后点了点正掐着架的两位医生,“江叙、沈方煜,这几天你们要是有空,一起来我办公室一趟。”她的动作一贯利落,说完就径直出去了。
众人纷纷露出八卦的神情,胆子大的夹在其中促狭打趣道:“崔主任这语气跟班主任抓小情侣似的。”
江叙、沈方煜:“……”
两人同时偏头,留给了对方一个不对付的后脑勺。
“赵主任,您怎么在这儿?”刚走出去的崔主任突然出声。
屋内的医生们闻言一起抬眼望过去,看见急诊科的赵主任带着一个眼生的小医生站在门口。
赵主任跟崔主任寒暄了几句,推了推身边的小医生,解释道:“我带他来找江医生。”崔主任见状指着屋内道:“江叙在里面呢,快去吧。”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大家把门外三言两语的对话听在耳中,面面相觑,正疑惑着,那眼生的小医生径直走到了江叙面前,“对不起江医生,昨天多有冒犯。”
江叙认出了来人,放下汤碗,“不去投诉我了?”
之前的冲动言论被骤然回溯,刘然的脸涨得通红,“我没经验,就想着书上说……”然而他看着大家似笑非笑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我错了江医生。”
手术室人多嘴杂,大家伙儿一早就听说了昨晚急诊科小大夫顶撞江叙,还扬言要投诉的事,听到这儿,休息室的医生们也就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
“江叙啊,”赵主任打圆场道:“今早这孩子鬼鬼祟祟的在我办公室门口晃悠,我问他才知道昨晚还有这么个事儿,他想跟你道个歉,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就带他来找你了。”他说:“小刘年轻,没经验,患者家属说什么他就当真了,你别放心上。”
“记住经验就好,”江叙看了小刘一眼,对他说:“不用跟我道歉。”
“敢于质疑上级医生是件好事,”吴瑞看向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的刘然,在一边带着几分调侃道:“但下次质疑别人的时候,最好不要说‘书上说’。”
他一说完,大家伙儿都笑了。
“小伙子,”吴瑞语气和缓地说:“医生这行,意外永远是书上说不完的,你背再多的书,都得学会灵活变通,现在城市里磷农药几乎都看不着了,咱们院又在市中心,不比乡镇的医院,农药中毒的病例很少见,又加上病人家属刻意隐瞒,你没有经验误诊了也正常。”
他说完为了安慰年轻医生的受伤心灵,又补上一句大佬的过往:“你别看江医生反应快,他为了积累经验可是坚持往乡镇来回跑了两年,每周都去出义诊。”
“我知道了。”刘然揪着衣服下摆,好半天终于又憋出一句,“谢谢江医生。”
如果没有及时发现患者的病因是有机磷农药中毒,他可能就要担上“误诊”的处分了。在这个医闹横行的年代,每一分差错都可能断送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
“好了,不用那么紧张,”沈方煜在一边笑道:“也不要怕江叙记你的仇,以后给你穿小鞋,我敢打赌,江叙过两天估计连你叫什么都忘了。”
他说的夸张,却把刘然给逗笑了,一时氛围也变得轻松起来。
刘然最后坚定地给江叙鞠了一个躬,“我回去会好好写一份记录,到时候拿给您和赵主任过目,争取以后做个像您这样的好医生。”
江叙不太习惯这样过于热情的夸赞,安静片刻道:“我会看的,也会记住你的。”
刘然:“啊?”
“记住你,看你有没有实现目标。”
受到鞭策的刘然眼里瞬间亮起火光,跟打了鸡血似的,仿佛还能再熬三个大夜,“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努力的,我这就去申请出义诊!”说完立刻精神抖擞地紧了紧白大褂,走出了休息室。
他走了之后,吴瑞啧啧感慨道:“年轻人真是精力无限啊,我现在怎么就只想休假……”
“你也不老,吴哥。”沈方煜安慰完顾影自怜的吴瑞,又去骚扰江叙:“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会灌鸡汤,”没受过这种待遇的沈医生忍不住酸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只会奚落人呢。”
江叙拿下巴点了点面前喝了一半的鸡汤,“你要?”
瓦罐汤还剩半盅,聊了半天,这会儿汤也凉了,腥气跟着变得明显,江叙喝了半勺,又开始觉得反胃。
“你这就不喝了?”沈方煜评价道:“还救死扶伤的好医生,你就这么糟践人家老母鸡的性命?”
江叙白了他一眼,重新拿起勺子,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碗里发白的鸡肉,然而越看反胃感越严重,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恶心,轻轻地皱起了眉。
刚刚还在冷嘲热讽打嘴炮的沈方煜瞬间反应过来了,带着几分尴尬的迟疑道:“你身体……还行吗?”
“反正比你活的长。”江叙随口道。
“不是,我是说……你的那什么反应。”
江叙眼睫一颤,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方煜想说的是妊娠早孕反应。
沈方煜的眼神落在他的鸡汤上,他往后靠了靠,压低了声音改口道:“我刚就是随便一说,你要不想喝就别喝了,老母鸡不会跟你计较的。”
江叙:“……”
“你还想吃什么?”沈方煜说:“我去给你买。”
“不用。”
沈方煜不赞同道:“孕期消耗大,你别低血糖了,听话,嗯?”
其他的医生还在吃吃喝喝,谈论张芸的人渣丈夫,和这件值得被载入史册的八卦,然而沈方煜和江叙之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隐秘而幽微的磁场。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江叙抿了抿唇,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微妙,这样的对话,就好像他和沈方煜是夫妻似的,而年轻的准爸爸正在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小心翼翼地关心着自己初孕的妻子。
可他们本不该和这些词有任何的关系。
江叙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桌面,下颌绷出了利落分明的弧度。
半晌,他撂下一句,“不劳你费心。”而后在沈方煜的目光追随下,干脆利落地倒了鸡汤,径直走出了休息室。
沈方煜坐在原地,看着他略有些凌乱的脚步,那双桃花眼里像是浸了墨,点漆似的眼睛眸光流传,却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已经彻底见不到江叙的影子了,他才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怎么犟成这样。”
第19章 回信
主任办公室内。
面容宽和的崔主任泡了杯今年的新茶,望向她面前站着的两位身量颀长的年轻医生。
“江叙,”她率先点了左边那位的名字,“我看了你提交的病程记录,虽然抢救成功了,但是在血检结果没下来之前,没有绝对的有机磷农药中毒证据,你不该贸然静注解毒药。”
江叙沉默了一会儿,直白道:“我相信我的判断。”
崔主任不赞同道:“加急血检结果很快,等不了多久就能出,你着什么急,万一这产妇没有抢救过来,就算你的诊断是对的,病人家属也一样可以用这点来针对你。”
右边那位悠悠道:“病人家属进去了……”
崔主任瞪了他一眼,又对江叙说:“现在医患关系本来就紧张,不要给自己添太多麻烦。”
她说的是事实,现在强调循证医学,下任何诊断都必须有足够的检验学和影像学数据做支撑,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医生都会在病人来看诊时,先开上一大堆检查的原因,用经验看诊虽然能节省一部分经济消耗,但常常成为医生被追责的导火索。
江叙知道崔主任说这么多都是为了他好,故而也不再争辩了,只是平静道:“谢谢老师提醒。”
崔主任训完了这个,又把目光挪向旁边插科打诨的那位,她皱了皱眉,“沈方煜,你先把扣子扣好。”
沈方煜“哦”了一声,低下头把白大褂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也扣上,笑容灿烂道:“扣好了老师。”
崔主任早就免疫了他这一套,分毫不为所动道:“那天你和江叙在一起,你为什么也不拦着他。”
“我相信江叙的判断,”沈方煜直接照搬了江叙的话,“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他几乎和江叙是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产妇可能发生了有机磷农药中毒,故而江叙做出的判断和指令他都没有反驳,还率先主动提出了是否提前推阿托品。
“你们两个……”崔主任恨铁不成钢道:“平日里互相不对付,这种时候倒是出奇的一致,非得要哪天缠上官司了才会长记性是吧。”
“崔老师,您消消气儿,”沈方煜笑吟吟地哄道:“我下次肯定不敢了,江叙也不敢了,我替他保证。”
“你凭什么替我保证?”江叙睨了他一眼。
“那你的意思是你下次还要犯?”崔主任凉凉地问江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江叙直接利索道:“我都记下了老师,我先去查房了。”
见到沈方煜跟着出来,江叙白了他一眼,直接往病房走,今天张芸的女儿从儿科重症病房转回了普通病房,他正好要去看看张芸的恢复情况,顺便看看小朋友的状态。
“你可是欠我好几次人情了,”沈方煜说:“人嘛,有时候要圆滑一点。”
“圆滑没看出来,油嘴滑舌倒是看见了。”江叙面无表情地评价道,见沈方煜还想反驳,他抬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推开了病房。
后者倒是从善如流地跟着一起闭了麦,江叙进门的时候张芸已经醒了,她从icu出来已经有了几天,看到回到身边的孩子,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格外好。
江叙问了些基础的情况,准备离开的时候,张芸叫住他:“江医生,这孩子的命是你救的,你抱抱她吧。”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每一个参与抢救的人都付出了努力,新生儿科那边也是用尽了心力在对待这个孩子。
张芸笑了笑,“你抱一抱吧,说不定能给孩子添添福气。”
江叙闻言将目光挪向了襁褓中的婴儿。
小婴儿因为没足月的缘故,看起来要比寻常的孩子小一些,皮肤发着红,已经不皱了,一双眼睛溜圆,看了江叙没一会儿,突然就笑了。
明知道刚出生十来天的孩子笑往往是无意识的,江叙还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勾起嘴角,小孩的眼睛总是单纯干净的,让人忍不住心也跟着变得柔软。
因为职业的缘故,他抱孩子的手法很熟练,刚出生的孩子还太小,颈椎没有发育完全,他左臂弯托着孩子的头颈背,右手护着她的腰臀,在怀里给她圈出了一片安稳的空间。
“江叙。”沈方煜忽然叫他。
江叙偏头看过去,“怎么了?”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没,”沈方煜垂下眼,莫名有些不知缘故的心虚,只能靠插科打诨去遮掩这点儿微妙的情绪,“原来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表情肌瘫痪了。”
江叙轻缓地把孩子放下来,睨了沈方煜一眼,“小婴儿对大人的情绪感知很敏感。”
虽然可能还不太能理解什么是笑,什么是哭,但他们本能地能从大人愉悦的情绪里感受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