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这不是什么都清楚?脱脱习惯性骂句“狗男人”,“狗男人”三字是平康坊里优妓们私下嬉笑常挂嘴边一词,至于男人到底怎么狗,脱脱不甚清楚,不过此刻情不自禁露出一抹骄傲:“是我。”
但御史大夫比她更骄傲,紫袍玉带,一尘不惊,他真是讨厌死了!
“我听闻平康坊的花魁日进斗金,可属实?”谢珣问她。
脱脱眼波流转:“对呀,我吃的是烹龙炮凤,喝的是琉璃琥珀,睡的是罗帷绣幕,穿的是绮罗珠翠,数不清的王孙公子一掷千金不过为看我一舞。”
牛皮吹完,对方好像没什么反应,脱脱瞄了谢珣一眼,把纤秀的脚腕伸得更近了。
“来人,把她先带下去。”谢珣突然就什么不再问,脱脱大骇,来了来了,御史大夫带着他的酷刑大全来了!
明日点卯不到,依本朝律法,要脱了裤子笞十下,光着屁股被人打是小事,万一黑心的御史大夫关她几日,她考课就不用想了,好不容易谋的差事注定樯橹灰飞烟灭……
虽然她连流外官都算不上,不过鸿胪寺里典客署临时招来打杂跑腿的译语人,钱少得跟打发要饭花子一样。
但好歹是正经衙门。
最最关键的是,关在御史台什么意思?脱脱魂飞魄散,台狱的酷刑光是听名字就知道那场景十分不友好:
定百脉、喘不得、死猪愁……更不要说还有“凤凰展翅”“仙人献果”这种极具欺骗性实则惨不忍睹的花样酷刑。
绝对不能就这样屈辱死去!
脱脱怀着悲壮的一颗心扯了下谢珣的衣角,眼一眨:“台主,今晚妾跳舞的赏钱……”她咽了咽口水,“还没给呢,您看,是您给,还是那个李节帅给?”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这里指皇帝。
第3章 、舞春风(3)
进了朱雀门,顺着南广济街走左首第一个官署就是鸿胪寺。
黎明微醺,晓月画楼,五更的时候朱雀门一开,监门校尉对过门籍,署中热闹起来。
“春万里,春万里,春……万里?”
桌几旁,吏役倒很应景地打了个万里长的喷嚏,“哈啾”几声,蹭哼一阵鼻子,确定脱脱没应卯后,在卯册上提笔划拉了下。
“不对呐,春万里从未无故旷班过,康十四娘,她这是怎么了你可知道?”吏役挖起鼻孔,问栗特少女康十四娘。
身为资深贫穷少女,两人同租崇化坊,靠近西市。此间到处散发着没钱的气息,人员混杂,租金便宜,随时能沽到平价的浊酒。每日散衙后精通藩语的两人还能到西市碰碰运气,做个业余牙郎。
可惜康十四娘生性内敛,不过老实呆鸿胪寺做个译语人,脱脱夜不归宿常有,不过,点卯不到是头一遭。康十四娘正了正幞头,说道:
“我虽然同她住隔壁,但这回,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吏役啧了声:“你们算什么隔壁?墙还没人肩膀头子高,坍成那样,在家里就能一眼瞧见外头大街,我劝你们,攒点钱换个地方。”
两姑娘家的租房环境确实恶劣,夯土墙不高,不高就算了,不知哪年的长安暴雨竟直接给淋塌了,横竖无人管,野草长的比西京城郊的野狗还多,尤其夏夜,黑黢黢的,□□在里头叫得跟没喝饱奶的娃娃似的,又躁又烦。
康十四娘眉宇转蹙:“要报官吗?”
吏役咂摸片刻,道:“再等等吧,会不会是病了?不像啊,春万里一年到两头跟獾狗子呢,没见她病过。”
这一等,就是两日。
脱脱在台狱病倒没病,照吃照睡,石榴裙在麦糠皮里滚得好像猪打泥,脑袋上顶了一团稻草,滑稽至极。偏睡梦中天在不停下通宝,砸满全身,海水一样要把人淹没了,好不快活。
谢珣在木栅外看到的便是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
小舞姬美眸紧闭,双手乱舞,脸上带着无限的甜蜜蜜笑容,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
这么高兴?
他抱肩冷眼看着,王监察道:“台主,李怀仁的案子差不多清楚了,这个教坊女,”可真是美丽啊,王监察心里在呐喊,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基本确定与此案无关,只是凑巧,李怀仁点名要最好的胡旋舞舞姬,假母便把她推出来了。”
里头,脱脱突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对着麦糠皮就是好一阵摸索--她失望极了,什么都没有。
梦醒了,那么多通宝统统不见了。
脸一扭,对上谢珣,脱脱立刻笑得很谄媚,如果她长了一条尾巴,此刻,一定会朝谢珣摇得比狗还欢:
“谢台主!”
她一副跟谢珣自来熟的口气。
王监察替她捏了把汗,啧啧,叫这么顺溜,御史大夫的头衔不烫嘴啊……不过,声音蛮动听的,酥麻娇软。
她那嘴角边亮晶晶的是什么?沾着麦糠皮?谢珣微皱眉。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小舞姬的口水:真恶心。
仿佛意识到谢珣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梭巡,意味不明,脱脱很配合地送出去个羞答答的媚眼,一低首,欲说还休地摸起了头发。
她头发乱如鸡窝,一身腌臜,再配上那个勾引男人的笑,蠢到爆。阳光透过高窗洒落,照在脸上,眉眼犹存清稚,连细小的绒毛都布上了一层金色春阳,明明年纪小……谢珣膈应地收回目光:
“既然无关,那就放人,不过平康坊是该趁机整顿一番,鱼龙混杂,”他眼睛朝脱脱的那截好腰身上一过,目露讥讽,“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自古以来,女人若是当起细作,恐怕比男人还要简便的多。”
谢珣对王监察低语了两句,王监察立刻点头:“明白。”
关了她两天,传闻中的酷刑没有,伙食竟也过得去,一听要放人,脱脱两眼冒光,火速爬起,所谓丢人不丢架势,石榴裙一抖搂,觑了觑谢珣:
“台主,妾真的可以走了?”
谢珣颔首。
脱脱却磨叽不动,眼睛一弯,笑得眉毛又要飞出去了:
“妾早就听说御史台秉公执法,从不冤枉人,妾就知道台主一定会把我给放了。”她眉眼活泼,脸上讨好的神情活灵活现,“但,那个钱,台主还没说到底……”
谢珣眉梢挑起:“你人不大,胃口倒不小,连御史台的竹杠也敢敲?”
真邪门,这么红唇皓齿看着金贵无比的郎君居然也耍赖皮?脱脱心里直翻白眼,笑靥如花:
“妾哪里是敲竹杠?再不长眼,也不敢打御史台的主意,可那天,”她忽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什么--
定是有外人在场,谢台主装正经!
男人嘛,脱脱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瞥眼王监察,堆笑说:“劳驾,妾有些话想单独跟谢台主说。”
无论如何也要弄到钱。
王监察悲悯地瞅了她两眼,不禁感慨:真是不知死活。台狱里能活着走出去,寻常人早跑得没影,她真是奇葩一大朵呀。
可惜这么标致的小尤物了,脑子不好。
“你要是不想走,就不要走了。”谢珣冷道,已经十分不耐烦。
不料,他前脚刚抬,只觉衣袖被人牵了下,一转头,脱脱果真跟瘫软泥似的倒在了脚下,搂腿不放,谢珣避之不及,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脱脱不肯,双眼一眯,勾魂妩媚凄楚可怜:
“台主,妾可是平康坊的正经姑娘,还没遇到过吃白食的客,台主一定不是这种人!妾家里还有病歪歪的老母亲,要灵芝老参吊着命,妾被关了这几日,本就不能跳舞,台主若连上回的钱都不肯付,那就是断我母亲的活路了……”
好大一帽子从天而降。
谢珣眼一瞟,瞧见她白嫩的脚丫子上多了几道红痕,还赤着呢,因抓捕的急,没功夫让她穿鞋。再看衣裳,忽觉刺眼,眼下正是暮春时节,清阴渐密,但她这露的比穿的多,在这和自己拉拉扯扯,她不要脸,自己的脸还是要的。
“放手。”谢珣吐出两字,“你当我很闲?”
他语调不高,自有威摄,脱脱到底抵不过这种眼神,讪讪松开手,暗道他瞎了吗?竟看不见我如此动人美貌?她深吸口气……
“狗官!”脱脱心里狠狠骂了句,见谢珣真的走了,立马旁若无人地爬了起来。
她这么大喇喇从台狱里走出,来到院中,难免被男人看,不分流内外,统统把眼睛飘她身上了。
脱脱光着脚,一面抬腿掸脚底,晃荡着身子,一面不忘剜去几眼:“看什么看?想看花钱到平康坊看!穷鬼!”
御史台规矩严,不用她吼,也懒得跟一教坊女计较,但被人骂穷鬼,于男人来说,是和“不行”平分秋色的人生两大奇耻大辱。
众人立刻冷冰冰地把目光投向脱脱:你在放什么屁?
溜了溜了,御史台的人都是冰块。
出了御史台,脱脱才回过味儿来,所见之人,哪怕只是个胥吏,也都生得眉清目秀的。难怪人们把御史台又叫“玉笋班”,她恍然大悟,当然,脸长的最好的就是御史大夫本人了。
长的好又怎么样?三品高官又如何?谁叫你无赖?脱脱牵唇笑了,掌心一展,手里的物件朝上一抛,划出道亮光,那是谢珣腰间所配金鱼袋。
没了金鱼袋,我看你怎么上朝?
本朝三品高官佩金鱼袋,内盛鱼符,是出入宫廷的信物,以示身份。脱脱掂掂金鱼袋,撕下半幅裙子,把脸一遮,赤脚往平康坊方向走了。
长安城里路况并不尽如人意,除了宰相上朝的道路格外开恩给铺上一层细沙,其他道路,一到雨天满地泥泞。即便是晴日,这么光脚走路,也把脱脱娇嫩的脚丫子硌得嘶嘶直吸气。
要靠两条腿走到平康坊吗?
走半晌,才听到辘辘车声,定睛一瞧,是个卖蜜饯的推车。脱脱心花怒放,喊了两声“老丈”,龇牙咧嘴跑到跟前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也太老了吧,脱脱心里直犯嘀咕,这眉毛胡子全白茫茫一片,她觉得张不了这个嘴。
老汉面色存疑,打量了脱脱一番,见她只虚虚挽了个回鹘髻,衣裙鲜艳,打赤足,不过脚面有伤红衣破损,怎么看,都很像……老汉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你这是被人欺负了?要不要报官?”
脱脱遮着脸,只露一双灵巧的眸子,厚颜启口:
“老丈,别误会,我这是昨夜没能赶上宵禁前进坊,排水沟里凑合过了一宿,鞋也丢了,老丈能载我到南曲吗?请老丈行个方便,到了我再付账成吗?”
老丈是个极好说话的,张嘴应下。脱脱甜甜一笑,跳上车,天南海北地跟老汉呱啦起来。
车里本就有蜜饯杂物,加上个脱脱,她再轻盈,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老汉很快冒了满脑门的汗,再无多余力气应付脱脱的闲话,脱脱见状,很是心酸,想要跳下来:
“老丈,我还是自己走吧。”
老汉的糙手一伸,抹了把油汗,笑道:“你一个小娘子连鞋都跑丢了,我看你年纪不大,”既听脱脱提南曲,老汉心中了然,想必,也是个苦命姑娘否则怎么会年纪轻轻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于是,改口说,“小娘子只管安心坐,我小老儿出一辈子苦力,这点不算什么。”
脱脱不再吭声,等到南曲,她一溜烟跑进去,又很快一溜烟跑出来,把沉甸甸一袋通宝朝他手里塞去:
“老丈,这是脚力钱,我说话算数的!”
老汉急急道:“要不了这么多,小娘子,既是你心意我收两枚,剩下的……”
话没说完,脱脱撒开脚丫子早跑了个无影无踪。
南曲里,姑娘们白日多在养精神,馆中寂寂。假母跟脱脱一样,被关了两日,先她一步回来,见了脱脱,咋咋呼呼上来就是一顿啰嗦,眼角挂泪,哭天抢地。
“阿婆,还能喘气就不要摆出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了,还有,麻烦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招待歪门邪道的节度使了好吗?狗命要紧,明白?”
脱脱没工夫跟她抹眼泪,敷衍两句,洗了把脸,匆匆换上黄袍,到后院槐树下牵自己那匹小驴,嘚儿嘚儿地离开了南曲。
再次踏进朱雀门,脱脱下驴,走路突然瘸了,一副身残志坚的表情挪到了鸿胪寺的监门处。
校尉认出她,倒吸口气:“春万里,典客丞都已招呼同僚们打算给你置凶肆了,还活着?”
“呸呸呸,我命大着呢!”脱脱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