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脸没皮的,脱脱心里啐他们,面上却是个错愕的模样:“还有这种好事?”
洛阳城里难道有人属菩萨的?
“小娘子不知,城里灵云寺里有个净空师傅,这些田地,都是他花钱买下的,给我们种不收租金,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灵云寺原先破旧不堪,也是他破费修葺的,香火这才重新旺起来。”
说着说着,便戏弄她,“小娘子,要不要好哥哥带你到寺里求个签,问姻缘呐?”
问你娘了个头,脱脱眼睛一弯:“不劳好哥哥费心,我已经嫁过人啦!”小嘴一努,汉子们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骨咄一脸毛胡子,高鼻绿眼的,一看就不大好惹的样子,脱脱眉开眼笑地喊:
“夫君!”
骨咄笑了声,看她装模作样骑着马翘脚,满眼柔情望着自己,走过来,十分配合,扯起袖子就给她挡太阳:
“人都要晒化了。”
明明不是出阁的装扮,众人悻悻的,扛着农具你瞅我我瞅你的结伴走了。人一走,脱脱表情倏地变了,清眸闪闪:
“我们去灵云寺看看。”
赶几天路,骨咄灰头土脸的,他十分惋惜:“你刚才冲我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脱脱哼一声,不快道:“我们谈好的,我给钱,你大概就是出出力,其他的,休想打我主意。”
“你怎么这么凶啊?”
脱脱闻言,细眉一扬:“是吗?我凶也好,笑也好,都漂亮得很,你不照样喜欢我?”
“你有时候未免太自信了。”骨咄忍不住戳她一句,脱脱不屑勾唇笑,“我青春美貌,聪明伶俐,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自信?”
还真是无懈可击,骨咄摇摇头,扯过马缰,掉了个头:“你不去看大佛了?”
“想看啊,但这不是发现异常了吗?”脱脱忽而又明媚笑了,“你别急,等我们大事一成,再看个痛快。”
骨咄还在摇头:“你都是自己想的,没个依据,盯着洛阳做什么?刺杀文相公的如果不是河北三镇,那就是淮西,没看见你们朝廷正跟淮西打?”
青天白日的,骨咄这么一大男人,怎么这么没脑子?脱脱睨他一眼:“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洛阳出了事,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东都一乱,长安还能安宁?洛阳的主力官军都在南边,以防淮西,依我看,打洛阳城主意的未必是淮西,刺杀文相的也未必是淮西,而是另有其人。”
“那春官人,你这是发现什么异常了?”骨咄狐疑地瞥她一眼,“你不是刚到的吗?”
眼下,人犹如行在大雾弥漫间,仿佛来自直觉,脱脱觉得方才那些人的话就像个针尖,一下戳破了迷障,露出点微弱光芒总之给了人某种希望,她年纪小,但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远比常人敏锐。
一定有问题。
脱脱神秘一笑,先卖个关子:“你跟我到灵云寺瞧瞧就知道了。”
没行两步,刚摸到长夏门的边儿,水光油亮的如电哒哒甩着蹄子来了,那上头,不是谢珣又是谁?为什么换常服?不换人家才能知道他御史大夫东巡了呀,脱脱冷飕飕地甩过去个眼刀子。
骨咄也看见了,眼睛意味深长斜向马上的脱脱:“谢珣是找你的?”
脱脱笑靥如花,“不管他,我们走。”
但这谈何容易,谢珣居高临下把人一拦,看看骨咄,骨咄这回倒识相,施了一礼:“谢台主,有些日子不见,台主还是器宇轩昂,冷面威风。”
谢珣对他一分好感也无,见脱脱跟他混在一起,更是不豫:“你瞎跑什么?”
“我没有呀,我有正事。”脱脱笑嘻嘻的,他越气,她越高兴,“我要去灵云寺求个姻缘,给佛祖两个钱,说不定他一高兴答应给我个好郎君呢!”
“你以为这是贿赂官员?”谢珣攥着马鞭,说一不二的口气,“跟我回留台。”
“留台是什么?”脱脱遇到不懂的了,她疑惑看着谢珣,人在马上还在那乱翘脚,一动一动的。
半点老实气都没有,谢珣简单解释了下:“东都也有御史台,以前女主时期留下的,不过吏员很少,长安那边会定期遣人来处理政务。你是御史台的嫌犯,跟我回去。”
又是个乌压压长满老柏树,停一堆黑不溜秋乌鸦的地儿吗?
脱脱不肯:“我会回去,不过反正我要先去灵云寺。”
谢珣顿了一顿,先支开骨咄:“留台附近有客栈,你可以先住下,我警告你,敢动不该动的心思在东都我也可以把你下台狱。”
他身后跟着禁军,还有家仆,尤其那些面目普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仆,都是个中高手,骨咄不吃这个眼前亏,上回的教训--肩膀到现在刮风下雨的都会隐痛。
“回头我再跟你联络。”骨咄把马缰还她,露出个让她放心的微笑,之前的轻佻野蛮气竟一点都不见了,嘿,这大胡子这么看还有点温柔哩,脱脱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等对上谢珣的眼,她又不待见了,一瞪眼,有点色厉内荏的神气:“中书相公不要耽误我正事。”
“没外人了,说罢,去灵云寺做什么?急着嫁人你怎么不嫁骨咄?”谢珣桃花眼微微一眯,眸光乍泄时,总是带着凛凛寒意。
脱脱脑袋疼,她一点都不想让谢珣占她这个便宜,眼珠子一转,娇笑道:“谢台主,要不,我们来比一比吧?”
“比什么?”谢珣眼里全是不屑,“你觉得你有什么跟我可比的?”
“我猜,你这回也不是纯粹来巡查的,文相公的案子,”脱脱脸色冷肃几分,心里骂他狗眼看人低,“你也清楚不是铁案,洛阳蹊跷事不少,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我们就比一比,谁先有不一样的线索。”
她两腿一夹马腹,马动了,绕着谢珣转了两圈不住打量,“中书相公来了,自然是跟留守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我是小人物,所以也只能跟小人物打交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有了苗头别想跟我分一杯羹。”
这语气,分明是官署里的那一套掐怼,只不过,没人敢跟谢珣这样说话罢了,他冷笑了声:
“春万里,你有几分机敏我承认,但人不能自负过头,这是东都,不是长安,我跟你有必要抢风头吗?你想要钱和官,我没兴趣。”
他轻叱声如电,那意思是要往灵云寺去,一扭头,看脱脱不动,下颌一抬:“你去不去?不去就利索地给我回留台。”
脱脱忍气吞声瞪他一眼:“你知道灵云寺在哪儿?”
谢珣没搭理她,在前面带路,脱脱忙策马跟上,唯恐一不留神跟丢了。一路七拐八拐,远远的,见一佛寺飞檐堂皇,琉璃生辉,上书三个飞逸大字--灵云寺,好气派呀,脱脱心里直犯嘀咕。
“我既然来了,就不要求什么姻缘了,求子吧。”谢珣云淡风轻的,一侧眸,伸手摁住她要张口的唇瓣,“别咋呼,你既然觉得佛寺有猫腻,装装样子,别让人起疑心。”
说完,也不管她,在佛寺门口摊铺那买了顶幕篱给她戴上,面无表情的,“走吧夫人。”
脱脱气得踩了他几脚,还要腻两下,把谢珣一双皂靴蹂躏地不成样子,他抬头,她那张艳丽小脸上已经换作盈盈笑意,捏着嗓音,甜的发腻:
“好呀夫君。”
她靠近他时,低声说了句:“谢珣,我恨你,我什么都没忘,不要以为我嘻嘻哈哈的不记仇。”
谢珣神情淡漠:“我知道。”
两人说完又十分默契地一道走进了佛寺,香雾缭绕,鸟鸣不断,香客三三两两结伴,或进或出,小沙弥们往来中间。
“要修葺成这个样子,开销不菲。”脱脱环视四下,张望了一番。
两人准备烧香,从大殿中走出一个七十余岁,白眉银须,精神矍铄的老师父,后头有人追来,连喊两声:
“净空师父,净空师父。”
脱脱瞄了两眼,抬腿踢谢珣一下:“我们进去。”
那位香客和老师父攀谈起来,老师父笑容可掬,声音低浑,脱脱从他身边过时耳朵动了一下,进来后,手里焚香,轻声说:
“你察觉到异常了吗?”
谢珣不置可否,垂首一笑:“在你天下第一聪明的春万里面前,我怎么敢说话?”
脱脱眼角扫他一下,哼哼两声:“你知道就好。”
说着,做出个亲昵样子,两人跪在蒲垫上脱脱声音压的更低了:“你知道吗?出了长夏门,那附近的良田都被这老和尚买了,慷慨得很,不要钱就给猎户们种了,你没看见,”她瞥眼谢珣的手臂,嘻了声,“那些男人手臂都好结实呀,比你粗,比你有力气的感觉,看得我脸都热了,”她摸摸胸口,“心跳也好快呀!”
谢珣则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座上烟雾缭绕背后的佛:“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比我粗?”
“我眼睛看到的呀!”脱脱一副你好蠢的表情,乜着他,谢珣也用一种看蠢货的表情对着她,“你不懂就算了。”
她身上幽香传来,谢珣定定神:“别废话了,还有什么要卖弄的?”
脱脱嘴一撅,抬眸瞧瞧不惹尘埃的佛祖,说道:“灵云寺金碧辉煌的,也是这老和尚修的,你说,他一个和尚哪来那么多钱发这个善心?难不成他是哪个国王带着万贯家财出家的吗?”
谢珣心思动了动,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她两眼,没接她的话,反倒阖上了眼,双手合十,口中如含玉簧,清越低语。
只能见他嘴唇蠕动,也不知说的什么,脱脱急道:“谢珣,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谢珣面容平静,慢慢睁眼:“听到了。”
“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手扶住她腰,拥着起身,“跟我先回去,你累了,夫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细商量。”
第60章 、东都记(2)
兴敬坊的留后院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是在打铁。
汉子们赤膊上阵,肌肉贲起,一锤一锤下去, 震的耳膜都疼。旁边,大锅已经支了起来,家眷里能干的妇人正对着灶台吹气, 噼里啪啦,火猛地一爆,热浪滚滚, 她在裙子上抹了两把,听“滋”的一声, 白烟腾空, 自家男人再抬起手中锋刃, 雪亮亮的,在日头下闪人眼。
锅里开始煮羊肉, 很快,香气四溢, 勾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不多时,奴仆从堂屋里推出了个俊秀公子,衣衫洁净, 一双眼睛无事总含三分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个双十年华上下的丽人,脸膛子长得秀美, 但人凛凛的。
“云公子。”汉子们手中的活计暂停,露出恭敬的神色,连过来负责留后院的守将李察对他也十分客气,笑道, “云公子不读书了,想散散心?”
一边说,一边瞄了眼后头的李横波,这个女人……明明是个柔弱面庞,偏一身杀气,啧啧,哪里是带刺的玫瑰花,简直就是荆条子。
云鹤追手执一把叠扇,玉坠轻曳,神情潇洒淡泊,世家公子做派端的十足,略颔首笑说:
“活动下筋骨。”
他点头了,众人才继续忙活,树下备着风炉、交床、炭挝等二十四样煮茶器具,尤其讲究。云鹤追使唤李横波很顺手,他眉眼一动,李横波便自觉地过去,生了文火,先烤茶饼。
美人煎茶,动作熟稔似行云流水,云鹤追赏心悦目地看着,嘴角噙笑:
“李娘子不愧是大家出身,纵然没落,但滋养的底子还在,不像我,”他扇子一指,别有意味自嘲,“要穷讲究,好能让人多看得起我几分。”
李横波拿过竹盒,微微一笑:“云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莫说是人,就是每朝每代,兴衰不也是转眼成空的事?人说朝为田舍奴,暮登天子堂,节帅府也算个小朝廷了,云公子你如今不是风光的很?是你能想到的吗?”
本以为他会谦逊,云鹤追却倨傲说道: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不错,我是妓女的儿子,但妓女的儿子又如何?在大周,做宰相都是要死的,我却活的很好,比大多数都好。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一样都能风生水起。”
他撩起腰间玉佩,那是文抱玉的遗物和头颅一道送至节帅府的,玉佩有等级,堂堂中书令的玉温润细腻,光泽晶莹,是上好的和田玉。
如今,也不过潦草在他一个卑贱之人手中把玩。
想到文抱玉如今只怕都已白骨森森,云鹤追愉快极了,“谢珣来了东都,这份大礼,我等他很久了。”
李横波手底碾茶,很细致,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晦暗,她把粗的茶梗剔除,没有说话。
“你跟他,应当是不但有旧,而且有情,我希望到时你千万不要手软。”云鹤追温和点她一句,“那个小狐狸精也跟着来了,你不是说,成功栽赃了吗?”
提到脱脱,李横波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下,眼里的恨意和厌恶毫不掩饰:
“她会死的。”
云鹤追摇头:“至少,不会死谢珣手里了。她这么大的嫌疑,都能活着走出御史台,而且来东都,不知道谢珣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