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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珣的回函到李岳手里时,代豪生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木桩上,磨刀的小卒子正卖力哼哧,呸的一声,吐掌心两口唾沫,跃跃欲试的,就等剜人心肝了。
    太阳出来,早春有那么点暖气儿,但不明显,被风一掺和,脸上还是清凌凌的。营中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一脸恨意,手里长矛在地上点的震天响:
    “杀!杀!杀!”
    代豪生赤着上身,肌肉贲起,一张脸上是毫无惧意,冷眼睨着走过来的李岳,道:
    “要杀要剐,请君自便。”
    旁边,李岳的主薄已经替朝廷呵斥了他半晌,代豪生一句没反驳,坚毅的脸上只有视死如归。李岳打量他半晌,忽而笑道:
    “将军果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来人,给将军松绑。”
    众人错愕,随即,忿忿不平抗议,李岳一挥手,示意人安静下来,给代豪生松了绑,携起他手,在不解又愤恨的目光中进了中军大帐。
    “将军原就是朝廷的人,阴差阳错的,到了淮西那里。不过,乱世中,鸟择良木而栖,人之常情。今我大周天子,自践祚以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自有一番胸襟抱负。我听说,淮西陈少阳为政苛刻,不许人言,老百姓们都不敢说话,以至于道路以目。这样的人,焉能长久?”
    李岳娓娓道来,言辞恳切,亲自为他斟了一碗酒。代豪生见他如此礼遇,心头一热,将自己数十载前被陈少阳所擒,后又为淮西效力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动情处,两眼泛红,李岳见状,不动声色将官军的军装和兵器一并放到他眼前:
    “我敬将军知恩图报,不过,陈少阳终究是不恤百姓的乱臣贼子,将军可愿弃暗投明,”他手朝长安方向一拱,“为我圣天子擒贼平叛,以造太平?”
    代豪生单膝一跪,热泪长流道:“我本已怀必死之心,今得李帅活命,无以为报,愿赴汤蹈火以死相报!”
    李岳忙把他搀扶起来,命他换了衣裳,走到帐前,手指一撩,仅漏一窄缝而已:
    “将士们见我放你,多有不服,你不必太放心上。”
    言外之意,代豪生虽是武人却也明白,于是说道:
    “请李帅许我做捉生将,如今,守着文城栅的曹琳手下有五千兵马,是陈少阳的左膀右臂,他手下有个裨将叫李绣,此人有勇有谋,既是心腹大将又是献策谋士,只要能生擒了他,曹琳自会不战而降。”
    一番话说完,李岳一双淡褐色的眼眸微透喜悦:“好!我这就下令移营,静候将军活捉李绣!”
    把代豪生放出,主薄忧心忡忡跟着李岳,皱眉道:“李帅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是中书相公拿的主意,我本要杀他,可和代豪生一番交谈下来,我觉得,此险可冒,和相公的看法倒不谋而合了。不急,”李岳挑帘看看外头走动的兵卒,“传我军令,移营吴房县!”
    第74章 、淮西乱(7)
    十日后, 代豪生抓住李绣轻视官军的心理,带一队轻骑,埋伏突袭, 活捉了李绣。
    文城栅的主将曹琳得知消息后,辗转难眠,李绣是他最重要的帮手, 李绣素轻狂自负,动辄带一队人马径自去骚扰官军,官军也向来怵他。没想到, 这一次,竟中埋伏被人擒住。思来想去, 曹琳独上女墙, 远眺西衔的日落如血, 颇有种孤掌难鸣,难以为继的寂寥之感, 他喊来主簿,商量一番, 遣人给李岳送去了书函。
    书函一到,李岳随后率军至文城栅西北三里处扎营,招来众将, 商议曹琳受降一事。唐州刺史自告奋勇愿带七千甲兵入城,李岳琢磨片刻,答应下来:
    “你是一方长官, 招降曹琳也够了。”
    刺史当即整队准备入城,鼓声大躁,旌旗飘展,官军气势如虹, 放眼望去,已有萋萋芳草探头,连成一片薄雾似的青纱,朦胧鲜嫩。柳枝款款摆动着婀娜腰肢,吐芽轻曳,李岳目送队伍远去,想起太子的话,不禁叹道:
    “又见一年好春景。”
    队伍抵达城下,刺史高踞马背,大声喊话,见墙头淮西军肃整冷淡,也无人出来应话,喊半天,才探出个脑袋,问:
    “来者何人?”
    刺史见对方磨叽,已是不快,绷着脸道:“唐州刺史沈文成!”
    女墙上又沉寂下来,沈文成凝目望了半晌,倏地一惊,只见女墙上忽布上了黑压压的弓箭手:
    诈降!
    不妙,不妙!沈文成惊出一头冷汗,当即下令后退,一时间,文城栅女墙上流矢如雨,沈文成一面指挥队伍,一面吩咐牙将:
    “快,快去报给李帅,就说曹琳诈降!”
    中军大帐里,接到急报,诸将哗然,尤其代豪生一脸的惴惴不安,此刻奋然说:“属下愿去文城栅!”
    李岳撩袍不动,沉思半日,波澜不惊对众人笑道:“莫慌,我知道曹琳的心思,看来是嫌沈文成分量轻了,走,我亲自去招降他。”
    语落,众人忙拉劝不止,李岳不为所动,换好朝廷官服,很快策马来到文城栅下,命人喊话。
    果然,墙头箭雨骤歇,有人伸长了脖子朝下张望,辨认良久,问道:
    “为首的可是左散骑常侍李常侍?”
    李岳朗声应道:“是我。”
    城头一阵轻微骚动,小卒转告曹琳:“是李常侍!”
    曹琳喜出望外,忙约束了军队,只身一人,出了城门走到李岳马前,深深拜倒:
    “罪臣曹琳拜见常侍。”
    李岳含笑下马,扶起曹琳,手抚着他脊背温和说道:“长安的天子等你这么做很久了。”
    曹琳面色微红,讪讪赔罪几句,五千兵马随即受降。李岳率军入城,不急着看曹琳奉上的名册,反而问起淮西将士们的父母健在与否,统计出来,凡父母健在者,皆得一份粟帛,他人在高台,对众人道:
    “这是长安天子的恩赐,陛下说,尔等皆为吾之臣民,勿弃骨肉。”
    底下跪地谢恩哭泣成片。
    李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安顿好淮西将士,才对曹琳说:“陛下有过旨意,但凡率一城归顺者,册封郡王,封户赏钱。我已写好上表,想必,朝廷的封赏很快就会落实,曹将军静候佳音即可。”
    曹琳闻言,感激不已,又要跪谢被李岳一把拦下:“将军若是愿意,留我帐下如何?只要蔡州城一下,朝廷收复淮西就是朝夕之间的事了。”
    既然归顺朝廷,自然要一心立功,曹琳内心何尝不迫切,然而此刻,听了李岳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后,苦笑说:
    “承蒙李帅青眼有加,某愿效力帐下,只不过,要想夺取淮西重镇蔡州城,就必须得到骁将程佑,只单单靠某和代豪生李绣恐怕难能拿下。”
    一个将领,愿意承认自己才能不够,十分难得,李岳拍了拍他肩头:“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就在西线的捷报传回长安时,北线主帅李清泉决定渡过殷河,攻打郾城。
    长安城里,气氛松快不少。
    脱脱叉着腰,正在指挥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搬运风干了的牛羊粪。三月初的长安,暖气翻涌,东风熏然,道旁开成一片桃红李白的世界,自然而然的,牲畜的粪便也被暖风一激,酿出说臭不臭,说酸不酸的一股浓郁味道。
    脱脱小手扇个不停,眉头紧皱,今日休沐也没功夫往曲江踏青赏花,而是巡逻起种下去的果树、刚造好的花房,养蜂子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忙来忙去。
    “好累呀!”脱脱娇嗔地对着空气说道。
    骨咄从她身边经过,摇头说:“你真奇怪,当初嫌弃我们回鹘那边有牛羊骚气,你这会儿怎么不嫌骚了?”
    脱脱眼皮一动:“你们那是永世不得翻身的骚,我这里算什么?做一回堆肥的生意而已,大部分卖了出去,只留些滋养果树鲜花,等果子结了,花开了,蜂子把蜜一采,还是个香喷喷的园子,你懂什么?土蛮子!”
    原先只是被骂蛮子,如今多个“土”字,骨咄好笑地看着脱脱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忽的凑近,作势嗅了下:
    “啧啧,你都骚了。”
    这一下,大大惹恼了脱脱,抓起榔头要打骨咄,骨咄连忙摆手:“你自己闻闻,风带来的,都浸你裙子里了。”
    混账!裙子是新做的,犹如榴火燃时,更衬的她那张妩媚鲜活的小脸如花似玉,脱脱把榔头一扔,真的闻了闻,哎呀,不好,好像真的沾了点似有若无的骚臭。
    她镇定地掸了一掸,站到风口,把香球拿出挂在腰间,环佩叮咚作响,啐骨咄两口,瞧见两个台中庶仆往园子来,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叽哝些什么。
    一脸忧色。
    脱脱跑过来问道:“怎么了,是前线又出大事了吗?”
    其中一个摇头:“不是,今日崔御史当值,家里来人把他喊回去了,好像崔相公不行了。”
    脱脱一颗心直坠,急道:“怎么会呢?天都暖和起来了,不是说熬过冬天就好了的吗?”
    “前两天,一阵倒春寒,你不懂,这上了年岁的人就怕乍冷还寒的时令,每年这个时候,都有病人熬不过去。”
    这是怎么了?长安已经是个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模样,崔相公是不是已经没有生机欣赏这袅袅的晴光了?脱脱有些惘然,拎起裙子爬上毛驴,不跟着谢珣,她依旧是长安城里没资格骑马的人。
    顶头迎上从谢府出来的谢珣,他穿寻常道袍,神情也很寻常。脱脱下驴急了,险些摔下,被谢珣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腰:
    “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你要去崔府吗?”脱脱忽闪着眼,“我听说,崔相公不好了。”
    “嗯,我是正要去。”谢珣松开她,方才温香软玉一入怀,他人就几乎把持不住,心猿意马的,旷那么久,要说不想她绝对不可能,稍微有些亲密接触,就恨不得剥了碍事的衣裳,把人压在身下。
    他知道那个滋味,又甜又软,钻心噬骨。
    脱脱狐疑地瞅着他,踮起脚,捏住谢珣下颌,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你怎么看起来不伤心?”
    这件事,他早有准备,他也不是喜欢把情绪挂在脸上的人,谢珣轻轻握住她细腻手指:
    “崔相公早晚有这一天,能挺过这个冬天,已是不易。即便缠绵榻上,他还是坚持做了户部的一些事,崔相公太劳累了。”
    说到这,谢珣眼中方闪过不易察觉的黯淡。
    脱脱默然,她向来不喜欢沉重的话题,手挪开,忽道:“你说陛下答应了赐婚,是假的吧?”
    谢珣不动声色答道:“不是。”
    “你别骗我了,要是真的,你早张罗起来了。我又不愿意嫁你,你何必跟我说这个谎呢?”脱脱冷嗤一声。
    “我没说谎。”谢珣刚伸手,想把她洒落的一缕青丝挂到耳后,脱脱甩开了,定定看着他:
    “你娶小崔娘子吧。”
    谢珣脸色也不好看了:“这个事,恐怕你不能做我的主。”
    脱脱捻着裙带,姿态优美,风吹着她,像凌然欲飞的小仙子似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听说淮西想求和,我猜,这是陈少阳的缓兵之计而已,到时官军一撤他缓过来了还会故态复萌。所以,恐怕你还是得去淮西。去之前,你应该给谢家留个种,你自己说的。”
    假装没听懂她的揶揄,谢珣望着她上翘的眼角,道:“除了你,我没打算把种留谁肚子里。”
    脱脱对他这么粗白也不以为意,摇摇头:“我追问过崔适之,你拒绝了崔相公。这不对,他鞠躬尽瘁为国,放不下女儿,你如果真的不想相公死不瞑目,就该答应他,门第模样,家资品性,小崔娘子跟你无一处不配,你别想着我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说完,她轻盈一跳,人在驴背上冲谢珣浅浅一笑:“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不是置气,也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只因为,我心里不好受,我知道文相崔相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一等一的能臣良臣,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应该让他走的安心。”
    谢珣被说的怒火中烧,冷笑问:“看不出,春万里什么时候如此深明大义了?这可不像你。”
    脱脱心平气和地摸了摸驴子,眼皮垂下:“对呀,我就是一个最自私的俗人,这么做,可不是出于高风亮节。只求心安,怕神明怪罪我,消灾而已。”
    谢珣冷淡瞧着她,她衣裙落花般漾动,红的刺目,永远跟团火似的,烧着他的心。
    “崔相公不至于女儿未嫁就死不瞑目,我对于他来说,能君臣齐心把削藩大业完成,才是最重要的。儿女私情的事,轮不到你操心。”谢珣冷冷丢下几句,纵身上马,如电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往脱脱的毛驴身上靠,谢珣制止,如电却躁动不安。
    他忽的一笑,扯着辔头:“看来,我们的缘分注定是断不了的。”
    脱脱厌恶地瞥他一眼,拍着毛驴:“快走,有不要脸的想仗势强、暴你,快跑!”
    谢珣紧紧扯住如电,下颌一抬,一字一句道:“春万里,我非你不娶。”
    他硬生生调了个头,一扬鞭,如电终于跑动起来,风似的朝崔府方向奔去。
    崔府里,已经有隐约哭声,谢珣赶到时,围在崔皓榻前的亲属自发散开,崔皓气若游丝,见到谢珣,目光艰难一动,崔适之会意把零散的文稿交给了谢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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