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别人下出了这一步,李老头只会正常应对,但对手是姜澜。
尽管到现在为止,李老头还不敢确定姜澜的棋力到底如何。
在白子下面,是正在战斗的角落,那里白黑子纠缠不清,李老头开始忍不住想,这一枚棋子是不是能得到角落的呼应。
这是一个过于高估对手的想法,但这突然的脱先,却让人忍不住开始这么想。
旁观的老板和两个老人同样如此。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那么纠结。
在他们看来,这应该只是一步单纯的进攻,尚且不至于与邻近角落上的战斗联系起来。
以极端一点的目光来看,整局棋中每一个棋子,都能与棋盘上的另一枚棋子联系起来,但是终究棋力不同,如果没有强大的计算与大局观,很少有棋手能够将不同角落的战斗联系起来。
以旁观几人看来,姜澜不可能这么强。
但是姬青知道,姜澜想做的就是一次后手无限的佯攻。
脱先是围棋中常见的手段,如果非要用通俗点的话来解释,那就是声东击西。
但是围棋中的脱先复杂得多,作为一个双方都能看到所有信息的对抗,脱先需要棋手拥有胜过对手很多的计算力,地与势,子与先,主动与实利,无数难以计算的东西要摆在一起衡量。
这就是围棋的魅力。
就算是拥有无尽算力的ai,也算不尽围棋的无穷变化,而人类却从遥远的以前就已经开始追寻最高的答案。
当然,后来者总是能比古人看得更远。
在三十一世纪,联通双角,横跨一边的战斗已经不是看不到的场景,顶尖棋手的争夺,所能够展现的深度与广度都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
当然,姜澜并不是顶尖棋手。
只是,他的对手也不是。
围棋归根究底是两个人的对抗,只要你的对手够弱,你就可以创造强者才能创造的奇迹。
李老头终于还是放下了棋子。
依托星位的黑子小飞守角,就算是在三十一世纪,这也一样是中规中矩的应对。
然后姜澜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推进棋局。
就好像上一局他推着老板一样。
但是李老头不为所动。
他慢悠悠地下着,以自己的步调进行着棋局。
局势看上去依然是不温不火的均势,无论是右下角本来激烈的战斗,还是右上角以怪异的一步开始的争夺,最终都以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局面进行了下去。
旁观的老板和两个老人还在等待着激烈的战斗,但是姬青知道,战斗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令人期待的大面积战斗与鲜血四溅的厮杀也许会在之后上演,但是决定胜负的战斗在此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李老头错过了最后一次阻止姜澜将右边两个角上白子连接在一起的机会。
尽管看上去现在两边角上的战斗只是均势,而且还相距甚远。
但是姜澜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
接下来,就是收割的时刻。
然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白棋开始了表演。
在右边落下一子,然后黑棋跟随,之后是一场完全符合期待的激烈厮杀。
一切结束得很快。
结束之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就是占尽一边实地的白棋,无根飘萍一般的黑棋,上下还未安稳的角落。
黑棋不但要输掉两个角上的争夺,甚至都快要被屠龙了。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就像是海啸狂风,让人无法反应。
局势的转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更令他们在意的是,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老板长长地吐了口气,没有释然,只有无尽的疑惑,他缓缓地坐到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棋局。
在他眼中,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但是棋局还在继续。
黑棋开始拯救那争夺右边失败,被逼上中腹,成为无根之木的大龙。
而白棋对此居然视而不见,只是抢占了左上角。
棋局继续,毫无波澜地走到了最后。
黑棋在白棋几乎毫无反应的放纵之下做活了大龙,后期又加入了对左下角的争夺,尽管拼尽全力,但最终还是没有扳回局势。
最终,他们甚至平静地完成了收官,整地数子。
就像所有人早就想到的,白棋大获全胜。
然后李老头把手上最后一枚黑子放进棋盒,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的棋……跟谁学的?”
姜澜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没有人教过我。”
李老头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下棋的。”
姜澜开始收拾棋盘。
“你说的是哪种下棋?”
不仅是李老头,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姬青在内,都愣了一下。
“你想说的是哪种下棋?”
“下赢所有外国人,让他们都认中国人世界第一。”
姜澜抬头看着李老头,就好像他只是说了一件什么很普通的事情。
四周一片死寂。
“你……想学聂棋圣?”
“对。”
姜澜依然一脸平淡。
然后几个老头加上中年人老板一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聂旋风赢日本人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算一算,少说也有十几年了,我都老成这样了。”
姬青面无表情。
他无法理解这些中老年围棋爱好者的情绪。
在历史中,十九世纪的中国曾经经历过漫长的苦难,那时的中国人拼尽全力,将国家从泥潭中拉扯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拼尽了全力。
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姬青的记忆中,这个时期的中国已经是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大国,尽管不是世界第一,也并不落于人后。
不过姜澜的说法是觉得有价值的尝试,也许这就是能够提高社会贡献点的捷径。
李老头慢慢地站起来,一边收拾棋盘上的黑子,一边对着姜澜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年轻人就是要狂一点,不狂不叫年轻人……”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棋子。
李老头满头白发,看上去像是快要被积雪压断树枝的老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