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宗福田嘴里嘟囔着什么,宗贵才一直没搭茬儿,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叼着那只烟袋杆儿足足有半米长的大烟袋,“吧嗒吧嗒”不停地吸着自家产的老旱烟,抽完一烟袋锅烟之后,朝炕沿边上拷打几下,然后将烟袋锅伸进他那用牛皮做成的、有些脏兮兮的、发了红的烟口袋里,装满烟袋锅之后慢慢抽出来,用右手大拇指摁一摁烟袋锅上边的烟,然后将铜烟嘴放到他那四周长满胡须的嘴里,烟斗往火盆里一触,“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听到儿子没完没了地嘟囔着,心里着实烦透了,要不然不会开口说话的。
“八成是迎春回娘家遇到什么事情了吧,要不然早就该回来了。”宗贵才不高兴地说。
这时,宗春刚跑到宗贵才跟前,拽着爷爷后背的衣服说:“爷爷……爷爷,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爷爷……我饿了……”
“福田,你就别等你媳妇回来了,你没听我的宝贝孙子说饿了吗,你还不赶快到厨房去做点饭吃,小孩子不禁饿……快去吧。”宗贵才说。
“爸,我做不好饭你不知道嘛。”宗福田信口说道。
“做不好还做不赖吗?”
“那不等迎春她回来做啦?”
“你没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啦,再等一会儿把我的宝贝孙子饿坏了,我跟你没完。”宗贵才不高兴地说。
“好好好,我这就去做。”庄稼院的饭菜好做,尽管宗福田不怎么会做饭,但是进厨房里不到半个时辰饭菜就端到了桌子上。
爷仨吃完饭之后,已经是晚上掌灯的时候了,宗贵才对儿子说:“福田呐,外边的天这么黑,你赶紧去你老丈人家看看,这天儿黑灯瞎火的,外边的雪还是不停地下着,路又不好走,怕是迎春她自己不敢回来吧,你赶快到你老丈人家给她接回来。”
此时此刻,高长福的老伴也在惦记着自己的老头子,心想:“老头子都出去一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八成是在谁家有事,要不然早就该回家了;现在外边的雪下得这么大,天又这么黑,路又这么滑,老头子要是往回来的话,这老胳膊老腿的,在路上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就麻烦啦!”于是想打发老五高发到出去找找,找到了给老头子接回来。
高长福的六个儿子当中,自己最偏爱的儿子就是老五高发到。
——一般来讲,老人大多数偏爱老儿子。
常听人说,老儿长孙是老人的掌上明珠,可对高长福来说不尽其言。
——老五高发到老实憨厚,人不但能干,而且还特别孝敬老人,从小到大没让老人生过气。老六高发家好吃懒做,高长福半拉眼看不上他。可以这样讲,老六高发家离开了高长福的眼珠子就不是他了。
高长福老伴对高发到说:“老五,你去找找你爸,天这么黑,雪又这么大,路上肯定滑,你爸他老胳膊老腿的不禁折腾,万一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可就糟啦……”
“妈,你说我爸他一天没回家,能到谁家去呢?”高发到问道。
“我估摸着……大概是到你小姐家去了……如果到别人家去的话,我想不会一天不找家呀。”高长福老伴回答道。
高发到出了家门走了一段路之后,正巧碰上了宗福田,见了面高发到便开口问道:“福田二哥,这么晚了……你这是到哪去呀?”
“我去接你二嫂。”宗福田回答完了问题之后反问道:“这黑灯瞎火、大雪嚎天的,老五,你这是到哪去呢?”
“我爸一天没找家了,我估计着他可能在我小姐家了,我妈让我去找他,给他接回来,要不然的话,我怕他老人家自个儿回家,在路上滑倒摔坏了,那可就让外人笑话掉大牙了。”高发到回答道。
于是俩人同行,顶着大雪向张宝发家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张宝发全家人和高长福正围在炕上长方形炕桌旁吃晚饭呢。
——这个时间吃晚饭,当时在天堂山脚下的农村来说前所未有,的确是太晚了,不都是因为张文礼被狼咬的事给耽误了吗?
大家边吃边喝边聊着什么。炕沿上空的帷幔杆上,挂着一根大约一米长的铁线,铁线下端的弯钩上挂着一盏洋油灯,灯火暗淡,不时地忽闪忽闪冒着青烟。灯光下围坐在桌旁的人不时端起酒杯,人影在不时地晃动。
几盅酒下肚之后,高长福看着老姑爷张文礼问道:“文礼,现在胳膊还痛吗?”
张文礼看了老丈人高长福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回答道:“胳膊敷上云南白药挺管用的,现在不怎么痛了,就是觉得凉飕飕麻酥酥的。”
“以后可得加点小心呢,多悬呐……再走山路时可不能单独行动啦!”高长福叹息道。他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绘声绘色,有时连手势加表情,抓住一个话题就能说上半天,有时说的是实情,有时纯属虚构——这与他从小愿意听古书有关,但是,他在女婿面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去虚构。他用筷子挟了一些菜送进嘴里之后,将筷子往空碗上一放,继续说道:“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幸亏没遇到狼群,如果遇上狼群的话,那可就麻烦啦……先前就有这样的例子。你们还记得吗,就是李家沟的李老大,叫什么名字来着……噢,想起来了,叫李大奎——就是李家沟团山子后那家老李家的大儿子。你们可能没看见过那个小伙子,我曾经跟李大奎有过一面之交。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去过他家换土豆种,第一次见过这个小伙子我就一愣,小伙子长得膀大腰圆的,可魁梧了,身高一米八以上,皮肤黑黝黝的……是个铁打般的汉子。我琢磨着不比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郎逊色多少,力大无比,听说大磨盘都能举过头顶……就这样一个小伙子,在四年前,自个儿单独上山砍柴就遇到了狼群……结果被狼咬死吃掉了,这就应验那句老话了,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何况人呢……第三天人们漫山遍野去找,只找到一堆骨头架子,肉全被狼吃光了。在那堆白骨旁不远的地方有六只狼死在那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可想而知,李大奎当时在跟那些狼搏斗时,那六只狼是他用砍柴斧子砍死的。你们都听人说过这件事了吧,这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瞎话,纯是真人真事。前年我去李家沟还见过那个死鬼李大奎的父亲,他还跟我提起过这件事。”高长福说到这儿,可能是说累了,停了一会儿,挟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咽进肚里之后看了大家一眼,话锋一转说:“文礼,听你说,你们成立了天堂山救国大队,天堂山救国大队是一支杀富济贫的队伍,是为咱们穷人撑腰杆子的队伍,我听了从心窝子里高兴,我从心里支持你参加天堂山救国大队。大家听听这个名字起的,就知道是咱们这些穷人的队伍,你选这条路走,我认为走得对……我想,我的老亲家,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文礼参加天堂山救国大队你是不会扯后腿的,更不会打退堂鼓的。如果我倒退二十年的话,我也毫不犹豫地参加天堂山救国大队,可现在人老了,手脚不听使唤了,确实年岁不饶人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说我现在人老了,但是心还没老,尽自个儿的所能,还可以为天堂山救国大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说招个兵买个马什么的,只要是对天堂山救国大队有利的事情,能扩大天堂山救国大队的势力,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听到老亲家上述一番话,张宝发的心里相当矛盾。
张宝发从小就恨那些骑在人脖颈子上拉屎的地主老财,恨那些在华夏土地上不是烧杀就是掠抢的东洋鬼子,从心里恨之入骨。说句心里话,他得知儿子参加天堂山救国大队这事之后,从心里支持儿子的选择。儿子参加天堂山救国大队,其目的是为穷人翻身求解放出力的,这是一件使他欣慰的事情,可同时他又为儿子的安危担心。
——因为跟敌人斗争,特别是跟东洋鬼子斗争,那不是吹气球那么容易的事情,那要是实打实地用真家伙较量的话,有战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会经常发生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何况结婚近两年了,儿媳还没有怀上他们张家的骨肉。
——这种矛盾的心理,自从自己得知儿子参加了天堂山救国大队之后,就在他脑海里不时地萦绕、翻滚,但始终没说出口来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