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国公府临时借调过来的园丁,让这座昔日皇家园林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尽管园中花草树木,从前就在皇家派人精心照料下长得很好,但没有主人的房子,哪怕定期修缮维护,总是少了几分活气,可现在朱莹走在其中,却觉得花草树木都很鲜活,和建筑相映成趣。
此时此刻已经是下午申时,太阳渐渐偏西,比起前些日子那大热天,如今的太阳明显热度减退了很多,空气中已经多了几分凉爽,因此当她徜徉在花园中时,她自然是步履轻快地四处乱逛,直到发现荷塘里满池荷叶,早已不见盛夏的荷花,她这才觉得有些没意思。
而且在园子里逛了这么一大圈之后,只看见绿草茵茵,大树亭亭,百花犹自缤纷,可偌大的地方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大小姐自然意兴阑珊。她东张张西望望,想回到之前路过的亭子坐一会,却陡然想起,张寿说送给她的礼物时,提到希望她停下来看看风景。
“就会卖关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要这样神神秘秘的!”
朱莹嘀咕了一句,眉头一挑,却是反身往回走。当她快看见那座小巧别致的亭子时,却发现旁边那一棵少说也有百余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下,张寿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而在其旁边,正有一样被油布覆盖,看不见真形的东西。
她一阵风似的迎了上去,饶有兴致地扫了那东西一眼,立时直截了当地笑问道“阿寿,这就是你说的,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虽然一向并不太喜欢卖关子,尤其是在朱莹面前卖关子,但张寿这一次还是忍不住想逗逗她,当即笑呵呵地反问道“你猜呢?”
“我猜……”朱莹却很喜欢这种猜猜看的小花招,竟是认认真真地用手指轻轻点着下巴,突然眼睛一亮,竟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那棵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的大树,随即喜笑颜开地说,“莫非是一个秋千吗?”
张寿顿时愣了一愣“秋千?为什么是秋千?”
朱莹却没注意到张寿那古怪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因为上次我到你这花园里就觉着,这里好像少了一样东西。刚刚逛了一大圈,我终于想到了,就这棵树,挂个秋千,一定能荡得很高,而且也一定会很稳当。”
忍不住瞧了一眼张园里头年岁最久远的这棵大树,张寿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无稽却也很重要的问题“这棵树高,而且那条横着的树枝又高又结实,所以秋千装上去能荡的高,这没问题,但是,什么叫一定会很稳当?我记得你身手挺高明,难道还会掉下来?”
对于张寿这样的疑问,朱莹顿时有些眼神闪烁“只要荡秋千,我就忍不住能荡多高就多高,小时候就因为调皮,把秋千反向荡上去太高,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还是花叔叔接住了我。自从那时候开始,但凡有我的地方,就再不见秋千了。就连出门做客也是。”
但凡她出门,祖母还会特意恳求人家把可视范围之内的秋千拆了,否则就绝对不放她出去,哪怕是她已经长大之后也是如此,真是气死了!
张寿没想到朱莹对秋千竟然如此怨念,顿时莞尔。艳冠群芳的少女在花园中一边欢声笑语一边荡秋千,这确实是一幅非常美好的画面,可万一掉下来或者绳子有什么问题,那就变成惊悚片恐怖片了。嗯,朱莹所说的情景很有必要防止一下,张园绝对不能装秋千!
否则她日后要荡秋千的话……难道阿六时刻盯着?就算阿六盯着他都不放心!动不动就预备来个飞身扑救算怎么回事?媳妇怎么能让别人抱!
张寿想着想着,思路就歪得没边了,可他这发呆时却依旧温和可亲的微笑,却看得朱莹眼波潋滟,当下情不自禁地轻声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而听到这一首豪放派老东坡难得的婉约词,张寿这才回过神“你居然会喜欢这首《蝶恋花》?这首词听上去清新婉约,实则是有一种暮春的怅惘,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喜欢的。”
朱莹对张寿做了个鬼脸,这才笑吟吟地说“从前我娘还在寺中修行的时候,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喜欢教我背诗词,但我不是永平那丫头,从来都敷衍了事。而且,我娘还最喜欢老东坡的这一首《蝶恋花》!尤其是那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位大娘去世之后,我祖母见我大哥二哥没了娘,我爹身边又没人,心里不放心,就四处打听可有合适的女孩子,希望我爹续弦,后来就看中了我娘。但我爹是个死心眼,她不敢早说,足足等到过了一年多才对我爹提的。”
“我爹最初很抗拒,可一次鬼使神差从我娘家中后墙过,听到里头几个女孩子在荡秋千,又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笑声,他才最终答应彼此相看一面。那一面之后,我爹发现我娘就是那个笑声清脆的姑娘,又接触了几次之后,他渐渐了解了我娘的性情,最终才点了头。”
“我爹最初一向觉得委屈了我娘,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却嫁给了他这个一把年纪的老男人,所以一直都对她很好。在他们成婚那最初几年,两个人关系真的是蜜里调油。而我娘也对祖母很好,对我大哥和二哥很好。可即便是嫁为人妇,娘还一度很喜欢荡秋千。”
说到这里时,朱莹露出了一贯的明朗笑容。
“不管我娘是因为暮春忧思重,还是因为当初和我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以喜欢《蝶恋花》,反正我不喜欢上阕。我喜欢下阕,喜欢的是那个墙外行人不论是暗恋还好,是怅惘还好,都影响不了的那个墙里佳人。佳人就应该不在乎外人所思所想,自得其乐!”
好强大的逻辑……
听到朱莹振振有词地直接歪解《蝶恋花》的下阕,张寿顿时哑然失笑,可随之他就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真是巧得很,当年背诗词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这首《蝶恋花》。只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如果真要送你秋千,这会儿这秋千就应该装在树上才对。”
见朱莹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张寿就顺手掀开了那油布,露出了底下那东西的真正外形。果然,他就只见朱莹微微一愣,满脸莫名其妙地问道“这不是……躺椅吗?”
“不,这叫摇椅。虽说其实更适合送给太夫人,但我后来左思右想,却觉得送你也很合适。因为你这活蹦乱跳的姑娘大概难能有空安安稳稳坐这么一会儿。”
张寿说着就将靠背微微扶起,示意朱莹坐在那张关秋带着两个融水村出身的少年小学徒手工制作,只上了一层清漆的古朴摇椅上,见她有些茫然地坐下之后,却没有立时靠上靠背,他突然坏笑一声,竟是一下子松开了原本扶着靠背的手,甚至还生怕动力不够压了压。
结果,本来重心在前的朱莹一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倒在了靠背上。要是别人干这种事,她肯定下一刻就跳起来教训人了,可出于对张寿的信任,她在惊呼之后仅仅是努力平衡身子,可紧跟着她就发现,根本没办法平衡,因为就如同张寿说得那样,这是摇椅!
尽管不像秋千的晃动幅度那么大,但这摇椅也始终在不停地摇摆,只是轻柔舒缓,不像秋千那么激烈。而且,这张摇椅椅背极低,她几乎不是坐着,而是躺着,
花园中的景致仿佛也不断在面前轻轻摇摆,湛蓝的天空和云朵也在视线中摇曳,甚至连此时正在落下的日头余晖,也正在眼前闪动。与此同时,鸟语在耳边回荡,花香在鼻尖徘徊,确实是往日她行走和坐下时都不能体会到的。
这一刻,朱莹依稀明白了张寿的意思,一贯风风火火的她,确实很少有这样的悠闲静谧时光,就算有,那也是站着,坐着,甚至骑在马上……这样半躺着和张寿说话的经历,确实很奇特,但其实也挺羞人的,即便她从来都不怎么在乎行走坐卧的规矩。
“阿寿……”
听到朱莹这慵懒中带着几分迷惑的声音,张寿这才咳嗽一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想送你什么,前几天阿六更是借着在外城巡逻的机会,把各式各样的店铺都逛了一遍,给我出了很多主意。但我想想你从小到大,收的礼物应该堆成小山了,想别出心裁,奈何却没辙。”
一边说,一边推了推摇椅,让那渐渐快要停下来的摇椅继续缓缓摆动,他这才继续说道“正好我画给关秋乱七八糟一堆图纸,有些东西他完还没多少头绪,比如钟表,有些东西他却很意外地琢磨出别的东西来。所以,两天前发现他的最新成果时,我就决定送你这个。”
“你也一样,我也一样,如果累了,疲了,不仅仅可以坐下来,还可以躺下来,看一看一向被忽视的风景,一向被忽视的天空,也许回头就能精力百倍地去做接下来的事。”
朱莹原本就是笑着,此时听完张寿的话,她那笑意顿时更深了,什么秋千,什么往事,什么蝶恋花,都被她完完抛在了脑后。
发现张寿从她背后绕到她面前,看着那个俊俏郎君,她只觉得心里异常满足。去年的八月十四,他们在融水村中后山竹屋遭遇了惊险刺激的叛军入村,而后设计围杀,再接着,张寿用千里共婵娟来安慰她父兄一定会平安回来。
如今她的爹爹和大哥确实都已经平安从战场归来,而张寿也不再是最初见她时那敬而远之,接着的若即若离,后来的渐渐对她萌生好感……他们已经定了婚书,再不久就是一家人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不是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而是找到既被她喜欢,又喜欢她的人。
直到摇椅再次停下,她才终于支撑着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站了起来。
她站在张寿面前,坦然直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再上前了一步。这一次,她完贴近了张寿,甚至能看清楚他脸上那每一根毛发,眼睛上那每一根睫毛,更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下一刻,她突然凑上前去,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张寿的嘴边落下一吻。
紧跟着,朱莹就立刻后退了好几步,眼见张寿面色错愕,她知道自己此时的脸上温度必定烫得惊人,就娇嗔地看着他说“这是今天的生辰回礼!”
这样的回礼……还真是没想到!他该说果然是别出心裁的大小姐吗?
张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刚刚那留下灼热温度的地方,很想上前抓住她好好回敬一下,可看到朱莹已经犹如轻飘飘的蝴蝶一般躲开老远,他只能有些气恼地喝道“吃完了就跑,莹莹,你别说本来就打算送我这个!”
“确实本来就打算送你这个啊!”朱莹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锦衣华服,豪车美宅,金银财宝,店铺产业……这都很俗,配不上你。至于文房四宝,各种古书典籍,葛爷爷他们送你还差不多,又不适合我。至于把我自己送给你,还为时过早!”
见张寿先是一愣,似乎快要被自己给气坏了,大小姐顿时又做了个鬼脸“好啦,我要回去了,否则祖母和娘那儿不要紧,爹肯定又要揪着我说老半天。我让朱宏他们过来搬这张摇椅。嘿嘿,回头我一定要找一大堆人炫耀!”
张寿顿时呵呵,只那笑容却有些促狭“那从明天开始,这玩意的仿品就要铺天盖地了。”
没等眉头倒竖的朱莹说出谁敢仿制我就去砸了他招牌的气话来,他就笑呵呵地说“其实,我这里还有其他一些有趣的东西,但是,有些得等到日后我们有孩子之后才能用了。”
饶是朱莹再大方,刚刚甚至做出了那样主动的行为,可此时听到张寿这露骨到极点的话,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呆滞,随即原本脸上那发烧一般蔓延的红色立刻占据了整张面庞。
就在大小姐要暴跳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个让她得以缓解这羞恼的声音“少爷,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特意给你送诰命卷轴,说是皇上给你升官了,追赠父母,准立家庙!”
面对这个到得实在是太及时的消息,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原来是双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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