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偷眼看了一眼大堂内的举人们,怯怯地说道:“这里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刚才都在互相拟对联、考学问,没听有人在妄议朝政啊……”
他话未说完,那锦衣卫扬起手就是一个巴掌,斥道:“你不老实!哼!你不想开口也简单,给我带到诏狱里去,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一提起“诏狱”二字,掌柜吓得脸孔脱色,冷汗立即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说道:“军……军爷,人在这里开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锦衣卫目露凶光,说道:“冤枉好人?诏狱里头怎么会有坏人?又怎么可能冤枉好人?光凭你这句话,就够你诏狱里头走上一遭的了。”
其实这时候,掌柜的只要将将方才胡乱议论朝政的举人们指认出来,那他就可以脱离这锦衣卫的魔爪——然而方才众说纷纭,不知有多少人谈论过朝廷内幕,现在根本没法逐一指认;而且自己在这里开店,做的就是举人的生意,若是自己出面指控住店的举子,那自己这店也就开到头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锦衣卫却没有留情。
只见他极为熟练地从腰间解下一条锁链,套在掌柜脖子上,一边命令堂上的举人们:“尔等一个也不能离开此处,胆敢离开此处一步,便是违反朝廷法令,畏罪潜逃”,一边将口中不停喊冤的掌柜往门外拖。
正在这时,李岩拍案而起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这群鹰犬爪牙,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冤枉好人?还不快把掌柜的放了。”
锦衣卫听了这话,便立即想上前来捉拿李岩,可抬头看他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唯恐他或许是个惹不起的世家子弟,只好耐住性子说道:“放了掌柜也可以,你给我指认一下,这里方才哪个在议论朝廷?你指出一个,我就放了掌柜。”
方才堂中那些读书人中,有不少同李岩激烈争辩,就怕他借机报复,随手一指,指到自己脸上,就会给自己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却不料李岩挺胸道:“有什么人议论朝廷我都忘了,不过方才在下确实议论过几句朝政,你要抓,就把我抓去了吧!”
锦衣卫听了一愣,反问道:“锦衣卫是什么人,你该听说过吧?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些吧?我再给个机会,让你想好了再说。”
李岩书生意气上来,毫不胆怯,正要开口再次答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诸位,诸位,都是误会,误会!我这位兄弟平素就是这个性子,这位军爷还请包涵包涵。”
李岩扭头望去,却是姬庆文满脸带笑走了上来。
又听姬庆文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我们就在这里对几幅对联,互相比较高低长短,吵了几句,就惹来军爷你亲自跑一趟。来,诸位辛苦了,我请诸位喝茶饮酒。”
说着,姬庆文便将袖中一张银票暗暗塞到那锦衣卫的手中。
锦衣卫见那张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了“纹银壹佰两”几个大字,脸上严肃的神情立即松弛了不少,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改口道:“好,话说清楚了就好。这里是京师,你们又都是要参加会试的,前途功名要紧。今日这事就算了,往后不要乱说乱动。”
说着,这锦衣卫便将银票藏在袖子里,便要收队回去。
眼看一场风波正要风平浪静,方才同姬庆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三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少年,却忽然起身责问道:“好啊,你们锦衣卫居然敢当众收受贿赂,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锦衣卫听了,顿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嘿嘿”一笑道:“今日倒是奇怪,老子办案居然三番两次受阻,也真是给锦衣卫丢人。好了,算你们倒霉,今日一个也别想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却不料那少年丝毫没有胆怯,又道:“你刚才诬陷好人,还能算是诱供的手段。后来公然受贿便已是犯了王法,现在居然还要不分良贱一并处置,真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这朝廷上下真是需要好好整顿了,怎么花了百姓这么多的民脂民膏,竟都养了你们这班蛀虫禄蠹!”
这年轻人一连串的责骂,不仅将这锦衣卫骂了个无言以对,就连一边旁观的姬庆文听了都在心中暗暗叫苦:
自己刚花了一百两银子,替李岩将得罪锦衣卫的事情给糊弄过去;怎么又冒出了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将这个锦衣卫得罪到了这种程度,到了这个局面,恐怕花钱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那锦衣卫也终于反应过来,带着一脸的怒气说道:“好,我算是弄明白了,看来刚才妄议朝政、意图谋反的人就是你了。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反贼拿住,推入诏狱,我要上报指挥大人,用心审问清楚!”
另几个锦衣卫齐声答应一声,便抽出腰间绣春刀,慢慢将年轻人,连同他身边一老、一中两人围了起来。
锦衣卫的名号,在京师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抽出哪一个人,都能说出几项锦衣卫特有的酷刑,讲出几段锦衣卫擒拿大盗或是陷害忠良的故事……
然而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锦衣卫,那三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胆怯的神色,只见其中那个中年人起身呵道:“怎么?你们要来拿人下狱吗?你们刚才还说过,诏狱里头没有好人,你们抓了我们,诏狱里不就有了被冤枉的好人了吗?”
那锦衣卫立即回骂道:“好人?你们反抗锦衣卫,就是反抗朝廷,反抗朝廷,那就不是好人!”
“反抗朝廷就是反抗锦衣卫?反抗锦衣卫就是坏人?”那中年人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我问你,杨涟是不是好人?左光斗是不是好人?他们有没有反抗过你们锦衣卫?又是不是在诏狱之中被迫害而死?”
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是东林党中的栋梁骨干,当年魏忠贤当政时候,自然视之以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便指使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包括这两人在内的其余五人一并陷害而死。
这七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东林七君子”。
然而现在朝政又是为之一变。
天启皇帝八月驾崩,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信王,将于年后改元崇祯。崇祯皇帝尚未正式登极,便下诏罢免了魏忠贤一切本兼差事,打发去凤阳看守祖宗皇陵,而魏忠贤走到一半,便在驿站里畏罪自杀了。
阉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原本被迫害的东林党自然就要东山再起了。
东林党人虽然刚正不阿,可心胸却不大,当年杨涟、左光斗几人被迫害而死的大仇,他们必然是要追究到底的。
这件事情,就好像是一口用细得不能再细的细线悬空挂在锦衣卫招牌上的利剑,不知何时线断了,利剑就要扎下来,那时候就不知还会有多少锦衣卫受到这件事情的牵连!
因此当这个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听到那中年人提起杨涟、左光斗两人的名字时,立即焉得仿佛烈日炙烤下的麦苗,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你……你……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