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甄倚在长榻上,把个竹绷子小心取下来,然后拿着这块总算绣好的绢帕子左右瞧了又瞧。
卉儿瞅瞅门外,说:可不得了,这老太太记性不好,嘴也越来越琐碎了,前儿才告诉她秋纭去老宅那边了,今儿又来数落了。
秦玉甄眼睛看着手里,你在这里说什么,还不去扶嬷嬷先回去,再去把地扫了。
卉儿把手里东西放好,嘀咕道:屋里不过去了几个人,这里事事就落在我头上了,早知道这样,我也去老宅那边挑几样轻省的差事了。
秦玉甄今天心情好,她也懒得和这丫头计较,扫了地,再顺路去厨房把点心拿来。
卉儿憋着一口气又不敢声张,扭身噔噔噔就出去了。
这是一块荼白色的绢丝手帕,上面绣着两粒圆圆红红的相思子。
因为秦大小姐的绣工实在入不了眼,在几个贴身丫鬟温言婉述连哄带骗的劝说下,她才终于放弃了绣一枝并蒂莲的打算,转而绣了这两个实在没啥美感的相思豆。
秦玉甄亲手把它整整齐齐叠好,不论好歹,这可是她秦玉甄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里面有她一场女儿家的心事。只要那人不嫌弃,这绣什么的其实也没关系。
陈青醁进东院的时候,院里没人。她挑了帘子进屋,正好看见秦大小姐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出神。
秦玉甄听见动静抬起头,陈青醁对她微微一笑,秦大小姐叫我来有何贵干?
秦玉甄看了看她,说:这衣服好了,你去试试。
陈青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一个衣匣子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冠靴带,那最上面是一件缂金丝宝蓝色外裳。
这都是秦大小姐特意替她选的。
你现在穿的薄,就直接套上我看看。秦玉甄说道。
好。陈青醁低眉顺眼,展开衣服后慢慢穿好。
秦玉甄细细打量着这件新衣,她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起身走了过去。
袖子长短还行,刚刚过手,袖口我让人改成了七寸,看上去却好看多了
两人离得近,陈青醁静静地听着她说。
秦玉甄伸出手,将她身上的纽襻一个个系好,你觉得呢?
第34章 信物
陈青醁还能说什么, 左右就一个字:好。
秦玉甄给她系好了衣裳, 便退后一步细细端详, 别的都好, 就是这下摆稍微
陈青醁走过去,把放在手里攥了很久的小鱼儿递了过去。
嗯?秦玉甄看着她。
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也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你。陈青醁有些磕磕巴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若是,若是你看不上, 我陈青醁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竟然这样说不流利。
秦玉甄见她有些窘迫, 于是手伸过去拿起那小东西。她细细看着, 唇角不自觉泛出一抹如水的温柔来, 怎么想着送这个给我了?
陈青醁见她收下, 便露出一丝清浅的笑,也没什么, 就是看着喜欢,想着你大约也会喜欢, 所以
秦玉甄眼波流转,她把那鱼儿拿在手心里, 我很喜欢。
我也有东西要送你。她把自己绣的那块绢帕拿出来。以后, 你可不能再去要旁人的帕子了。
陈青醁低着头怔怔地接过来,这是一块绣制并不精巧的绢子,不但样式不好看,就连针脚看上去不太均匀, 上面两颗红红的相思豆下还歪歪扭扭绣着一个小小的甄字。
这是秦大小姐亲手为她绣的。
陈青醁拿着这块绢子,心里某处柔软似给触动,她鼻子一阵发酸,这算相互赠送定情信物了吧。她抬起头,内心甜涩参半,甜的是秦玉甄用情至深,涩的是她情感所托非人。因为从一开始,她陈青醁不但要骗她的财,还要骗她的心。
两人四目相对,秦玉甄眼中有无限的缱绻情深,那眷恋过水有痕,一进她陈青醁眼里,便在她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把她的刚刚才起的徘徊和愧疚荡的无影无踪。
她被秦玉甄看的神思恍惚,一时就沉浸在了其中不可自拔,她心里忽而空茫忽而又悸动,秦玉甄只一眨眼,她的身体就像走了魂一样沉沉浮浮飘飘荡荡。而那颗心,也早已去了千山万水之外。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也不知多久之后,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翠鸟的啼叫。陈青醁一下子像是猛的被人打了一个闷棍后霎那间清醒了过来。
这,这衣裳试好了。陈青醁急急忙忙解开襻子,我,我该回去了。
有些东西太过遥远,远得甚至碧落从不敢去想象。
秦玉甄眼里的温情不变,她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脱下衣裳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春日里天色明朗,园子里的山石磊落,幽绿嫣红。陈青醁走了一路,一直走到那个莲花池边才停了下来。
她刚刚心慌意乱手忙脚乱,走的时侯却依旧不忘将那绢子拿着。
相思子,相见相思,相伴相依,地老天荒不愿割舍。
陈青醁脸上似笑非笑,她心中觉得难过,她想不要,却舍不得不要。这些酸楚和隐忍谁又会知道。
陈青醁左右挣扎,明知天命无缘,自己又能怨得了谁。
池子那边已经落了一地的杏花。前几天还开在枝头迎风摇曳的花儿,现在已经成了一片雪白。
树下,正有一个人拿着锄头在树根下翻着。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这是谁的诗陈青醁已经忘了,她收回目光,眼里的痛苦一闪即逝后慢慢恢复了平常的冷淡。
她转身走的时候,微微扬起了嘴角,只是,那嘴角下却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嘲讽。
树下那人瞥见陈青醁慢慢走远了,这才丢下锄头,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初一一过,秦府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了起来,这天早上,太阳才微微露出一点点头,秦府里面就开了大门。
前院里,几个粗做的婆子正抬了几担水打扫庭院,不但把门窗擦得雪亮,就连四周那水磨砖墙也拿水擦得干干净净。
何义今天一起床就开始忙,后天就该过大礼宴请宾客了,虽然前多少天就陆陆续续开始准备,但事到临头,却总还有不少大小事情要处理。
他刚从桌上拿了几本账册出门,外边阶下就已有几个人等着了。
何管家,何管家,今儿又有几家礼单送进来了,你看,这还礼的钱是现在去支取还是等明儿再取?
我看看,几家?
何义接过礼单说道:那就现在去,你们照着先前的贺礼钱还礼就是。另外打发那些轿夫马夫的脚钱,你都备好了没?要尽量预备点。
何管家,你放心,那些钱我都弄好了,只多不少。
何管家,老宅那边齐管事叫人来问,那对紫檀绣花镜屏怎么还没送过去?
何义解下一串钥匙,那镜屏就在库里,你去叫几个人用马车送过去。你们要小心着点。
知道了,何管家。
何义一说完,就拿着几本账册赶紧去了账房。
其实不单前院忙,这南院里边剩的几个丫鬟也忙,翠竹才收拾了桌子,又要开始准备收拾衣裳了。
本来这院的丫鬟婆子就不多,前几天把桃儿杏儿和几个嬷嬷都派去老宅那边,这院里的事虽不重,但七七八八的琐碎事却一件都少不了。
翠竹在屋里翻箱倒柜,又开了两个大衣裳匣子,冬天的那些厚的,夏季那些单的,再加上去年小姐给姑爷新做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穿的,靴带袜子鞋子,林林总总,整出来的已经装满了两三个大箱子。
这些都就要先送去老宅的。
再有不久,等小姐出了阁子,姑爷和她在那边住下,以后还会不会经常回来了。唉!这日子,一日过了一日,便再不回头了。到时候,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跟着过去。
翠竹感慨一声,刚要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人已经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翠竹走过去,将飘在地上的绢帕捡起来,她心下有些纳闷:这上面不就两颗红豆么,这能有什么好看的,也值得天天拿在手里不放。
第35章 不见棺材不掉泪
三月底的时候, 一连下了好几场春雨, 到了初六初七, 天色才稍稍有些好转。直至到了初九这天, 幸喜天色却晴,风扫薄云,土暖泥肥。
一大早, 东院里的几个丫鬟就进进出出端水端茶伺候了。秋纭洗了手从屋外进来,卉儿几个正准备衣裳头饰, 又要开匣子找钗子耳环珠花,找装着胭脂膏子的镶银边盒子, 一个个忙的不可开交。
今天秦府大开宴席, 凡贇州城稍有些头脸的都会赶来捧场。自辰时开始, 就陆陆续续有宾客上门了, 秦府门前,骏马穿梭, 彩车华辇来来往往。从前厅一直到后院,男宾女眷, 满满当当的摆上了上百桌酒席。
后厨里,满案的猪羊鱼鸡不说, 昨天上午又杀了两头肥水牛, 除了山珍野味外,又是美酒佳酿各色新奇的果子糕点。反正不论价钱贵重,那银子,真正花的像淌水一样。
前大厅里, 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从上宾席数下去,就单单一个正厅里就足足摆了整整齐齐一十八桌,除了这里,左右两边跨院,后进的几个小院,也都安排了席面。来的客人多,不但秦府几个院里的丫鬟要忙着出来招待客人,就连那些稍稍体面的婆子都要出来端茶倒水。
陈青醁今天换了那身圆领蓝色缂金丝外裳,她站在那里,清秀淡然。
因为主家人口少,作为堂亲的秦天望也要忙着招呼来客。他见陈青醁脸上带着笑和人谈笑风生,便见缝插针地堆着笑走了过来。
恭喜容少爷,贺喜容少爷!
陈青醁收起笑容,淡淡道:秦少爷,你说说我何喜之有?
咳咳,秦天望讨了个无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走开了。
这边又来了好几个客人,来人走过来笑着拱手道:容少爷,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请。
容少爷好福气,再有几天就该和秦大小姐喜结连理了,你们两个郎才女貌,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双璧人。
陈青醁浮起笑意连连谦辞,几位客气,请,请。
此时大厅里的上宾席已经坐了大半,除了本地那些有名望的大乡绅,衙门里也来了不少人,那位和秦家有过龃龉的知府王大人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还是托了安抚使司副使周呈带了贺礼过来。
秦仲崑秦老爷还在和那几个远道而来的贵客谈笑风生,不时捋须大笑,笑的满面红光。
张世兄过奖了,你可把人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
这哪叫夸,我刚刚才和容家公子说过几句话,人看上去斯文俊俏不说,礼数周到,才学也不错,听说,还很有身手。你看,现如今这等天分高强的年轻人能有几个。
秦仲崑大笑道:承赞承赞。
你倒有福气,令千金既然都放了定,想来这拜堂成亲的日子也近了吧?
秦仲崑笑道:不急不急,二十二日才正式迎亲嫁娶,到时候,还请各位赏光。
一定一定,算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天的事了,世侄女成亲,看来我得准备几样最好的贺礼才是。
哈哈哈,老世兄,我这半天就专等你这就话了。
说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老爷。一个常随过来低声禀道:老爷,小姐过来了。
秦仲崑连忙道:快叫她过来。
秦玉甄进来的时候,大厅里依旧热闹喧哗,那么多人,她进来第一眼,便看到陈青醁。
两人视线交汇,陈青醁隐去眼中一丝阴霾,弯起唇角淡淡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
看的出,秦大小姐今天精心梳妆了一番,淡银红色的罗绫裙,头上梳着芙蓉归云髻。脸上匀了一层浅浅的胭脂,红唇鲜艳,就连那双尖尖玉指上也用凤仙花汁染过。玉笋红芽,衬得美人格外明艳动人。
秦玉甄微微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来来来,玉甄。秦老爷道:过来和两位世伯见礼,算起来你也有几年没见了。
张世伯,林世伯。秦玉甄微微曲腿福了福。
哎呀,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上下不过几年,玉甄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是啊,另一位感慨说道:想当初我见她时才那么点高,昔年粉团儿似的,现如今都要嫁人了。
秦仲崑笑道:白驹易逝,要不然我们怎么都老了。
秦玉甄抿着嘴笑不露齿,一副大家闺秀的贤淑样。
她可没心思和人叙旧,隔着人群,她望向陈青醁,眼神柔和。过了今天,两人便只能在拜堂成亲后才能再见面了。那边陈青醁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和人交谈,一颦一笑,只叫秦大小姐移不开眼。
午时二刻,众宾客落座,酒菜也渐渐上完。
一直到了正厅的门,心有幽怨的秦大小姐却还是没能和陈青醁说上一句话。
这桌主席上,除了秦氏族里几位年高望重的长者外,就是秦老爷和几个世交官绅,陈青醁隔着秦仲崑坐在右侧,秦天望便坐了最下首。
按照本地习俗,筵席开始后,陈青醁便要起身敬酒,一盏一盅,也幸亏她酒量好,一轮下来,她还没有醉过去。
厅里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秦仲崑刚刚一杯酒下喉,就见外面跑进来一个管事人,那人一进来,便赶紧跑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秦仲崑听后,想了想道:那就让他进来。
正坐对面下首的秦天望见他伯父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那双眼里却闪过一丝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