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松开。”
少年睁开眼睛,还有点迷茫,看清她手里的瓷瓶与竹片,他的手指才后知后觉地松懈了些。
戚寸心一点一点地替他褪下细布,抓着他的手腕,将竹片上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少年睡眼惺忪,乖乖地由她抓着自己手腕,直到她稍稍低头,鼓起脸颊轻轻地吹了吹,他的眼睫忍不住眨了一下,修长无暇的手指也随之蜷缩。
“怎么了?”戚寸心抬头望向他。
他似乎疲于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戚寸心将药瓶和竹片都放到一旁,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往里面去一点。”
阳光散漫的春日午后,
窗棂合上,内殿里便只剩一片晦暗的光线,谢缈看着戚寸心脱了鞋子就钻进被子里来,但她忘了摘下发间的步摇,金质流苏缠着她的一缕发勾在了幔帐上,她疼得“嘶”了一声。
戚寸心听到极轻的一声笑,她一抬头,就看见身侧的少年那会儿还冰冷无波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弯起了些极浅的弧度。
“别动。”
或是尚在病中,他清泠的嗓音添了几分哑。
戚寸心抿着唇不动了,看他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到她身后去,她没回头,只能听见流苏在他指间碰撞叮铃的声音。
他们是这样近。
她几乎可以看清他眼瞳剔透的色泽,鼻间满是他身上甘冽的香。
他单手替她解流苏与纱幔的勾缠也许有点难,此刻他的神情是很认真的,而她愣愣地望着他冷白的面庞,鼻尖被他的一缕乌发蹭得有点痒,她没忍住,下意识低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又牵扯着她的头皮一痛,再抬头的刹那,她的鼻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戚寸心一下呆住,呼吸都下意识地凝滞了。
谢缈也是一顿,他微垂眼帘看向她,好似短暂擦过的轻微痒意仍在,片刻后,他却又继续替她去解缠住的那一缕长发。
戚寸心错开视线,她的那一缕发也终于被他解开,他又将她发髻间的步摇摘下来,她才伸手去接,“给我……”
但下一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冷香袭近,少年眉眼明净,苍白的面容却微染薄红,他的吻来得毫无预兆,柔软微凉的触感轻贴她的唇,生涩又纯情。
当他轻轻松开她,鸦羽一般的眼睫微垂着,如此相近的气息拂面,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嘴唇。
半晌抬眼,他对上她的眼睛。
她有点傻呆呆的,脸颊都红透了。
他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手却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他闭起眼睛,眼睫却仍有些细微的颤动,“睡觉。”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仍是沉静的,只不过静谧的内殿里,他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是乱的。
戚寸心睁着一双眼睛,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不睡吗?”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睡。”
她嗫喏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她伸手抱住他的腰。
少年的耳廓早已无声烫红,他闭着眼睛,唇角轻弯。
满室静谧,床榻上相拥的两人不知何时先后睡去,这一觉,竟至天色暗淡时分才被窗外忽来的倾盆大雨唤醒。
戚寸心最先睁开眼睛。
满耳是窗外淋漓的雨声,而她在一个人的怀里,或因做了一个混沌不清的梦,她的脑子有些发沉,心绪也不宁静。
适时,殿外忽有敲门声响,是柳絮的声音:“殿下,徐大人来了。”
戚寸心一抬头,正好看见谢缈睁开眼睛。
“娘子。”
他的嗓音里还带着几分未醒的睡意,“你可以去见贺久了。”
盛大的雨幕之间,天色已经黑得彻底,谢缈一袭雪白的常服,系在纤细腰身的红色丝绦随风而荡,他牵着戚寸心的手踏出殿门,便接了柳絮递来的纸伞,走下阶去。
“人抓住了?”
他的嗓音沾了潮湿的水雾,仿佛被浸润得更为冷沁。
“还没有,徐世子的人和涤神乡的顾副乡使都去追了。”徐允嘉踩着雨水,一边往前走,一边答道。
戚寸心起初还是一头雾水,并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可为什么谢缈昨日不去找小九,偏偏要等到今夜?
雨水滴答打湿她的衣袖,她一瞬抬头,“你是在等小九背后的人?所以小九他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步履一顿,这一瞬,她的双足似有千斤重。
若非是板上钉钉,若非是小九真的有问题,想来今夜,徐允嘉不会来,而谢缈也不会带她出宫。
“你去问他。”
伞檐的雨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滑下去,冷淡雾气里,他的眉眼始终沉静。
徐山霁的这间院子里灯火通明,院子内外都被东宫侍卫府和徐家守城军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那个衣衫单薄,身形清瘦的少年浑身湿透,站在院子里,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般,动也不动。
在门外,谢缈将纸伞塞入戚寸心手中,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先等一等。”
随后丹玉便走上前来替谢缈撑伞,跟着他走进去。
戚寸心握紧伞柄,立在墙根底下,耳畔除了雨声,还有谢缈的脚步声,隔了会儿,她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太子殿下。”
那是小九。
“以前在东陵,我还以为殿下最多是什么落了难的公子哥,却没想到您竟然就是当时杀了福嘉公主和五皇子的星危小郡王,那时告示贴了满城,却偏偏没有您的画像。”
小九静默地看着谢缈走入院中,在不远处站定,而他才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你似乎很遗憾,怎么?若有我的画像,那时你便要指认我?”谢缈负手而立,伞檐下的一张面容苍白漂亮。
“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身份,我会那么做的。”小九微扬下颌,但冷雨之下,他血痂未褪的面容仍有几分掩藏不住的惧怕。
“你明知道寸心不适合这里。”
他说。
“她为什么不适合?”谢缈语气平淡地反问他。
“她是我的朋友,是和我一样普通的人,我相信我会比你了解她的,我更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日子。”
小九的声线都有些细微的颤抖,却仍没忘了要用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去挑动那位南黎太子的妒火。
而谢缈那一双郁冷的眸子却是轻飘飘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你真的在找死。”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她的朋友,如今却是在做些什么?”他轻笑一声,明净的眉眼顿时生动许多,“你利用她,为的是什么?让我杀你?”
他此话一出,小九的面色果然变了几变。
“看来我猜对了。”
谢缈弯了弯眼睛,语气犹带几分轻快,“先是向她求救,又在送她的银香囊里放了骤风香,究竟是你,还是你背后的人,怎么就那么自信,觉得我见了骤风香就一定会大受刺激从而对你起杀心?”
“一枚银香囊送出,你不见我的反应,又听守你的丹玉透露我与寸心争吵,闹得极不愉快,你便以为是寸心一味信你,拦着我来找你,才会与我争执,于是你就再一次利用她来再添一把火,送她的兰草蚂蚱以及那封信,只怕也并不完全是给她的,而是故意做给我看,为的是激我杀你,用你的死,离间我夫妻二人?”
天边有雷声轰隆作响,闪电忽明忽灭,映照小九木然的一张脸。
雨水打在他的眼睫,隔了许久,他才出声,“你不是来杀我的?”
“你既一心求死,那我便偏不教你如愿。”
谢缈的衣袖被风吹得微荡,他眼底再无一丝笑意。
而小九抬头,却望见他身后的大门处,那个姑娘在门外探头望他,半身都已被雨水淋湿。
对上她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眼眶憋得有些发红,他艰难地唤了声:“寸心……”
戚寸心迈入门槛,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好像时隔这么久,她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他。
雨水拍打伞檐的声音清脆,她伸出手将纸伞挪到他的上方,小九有些恍惚,抬起头,愣愣地去瞧遮在自己头顶的纸伞,却听她的声音忽然传来:“小九,为什么?”
这一刻,他的眼眶里忍不住砸下泪来,再度看向她时,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寸心,我爹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北魏枢密院。”
他的声音哽咽。
北魏枢密院?
戚寸心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反应。
“我并没有事事都骗你,”小九吸了吸鼻子,他仿佛再不会笑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了,“我的确在去丰城的路上被官差抓了,我也的确上了绥离的战场。”
“那两个南黎的士兵也的确救了我,”他说着,嘴唇有点发抖,“那时我正要从死人堆里捡一件南黎士兵的衣服换上,却忽然来了一队北魏的骑兵,为首的伊赫人抓住了我和那两名南黎士兵,伊赫人要我杀了他们,否则,他们就要砍断我的手脚,要把我拖回军营……”
他哭腔更重,“寸心,我害怕了。”
“我杀了他们。”
他犹如失了魂的人,双眼在这漆黑雨幕里更显空洞,“我杀他们的时候,那些伊赫人在笑,我到现在,我每天晚上满脑子都是他们被伊赫人砍下头颅高高悬挂起来的样子。”
“他们救了我,可是我,可是我……”
小九声音嘶哑:“可是我如此卑劣,我杀了他们,还成了伊赫人的狗。”
第68章
小九因杀了那两名南黎士兵而活了下来,可那两颗头颅却从此日夜悬挂于他的眼前心头,死不瞑目。
此后北魏枢密院院使吾鲁图从已经掌握的有关戚寸心的消息里看准了小九,又辗转多时最终在北魏军营里找到他,并将他的父亲贺勇与他的弟弟妹妹全都关入枢密院的地牢,逼迫他跟随枢密院派出的密探羽真奇来到南黎。
只怕连二皇子也想不到,柯嗣并非是他的忠仆,而是潜伏南黎日久的北魏汉人,是羽真奇的手下。
彩戏园一事中,李适成只是面上最浅显的一层,他是二皇子谢詹泽故意留在彩戏园中的一枚棋子,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魏枢密院才是这其中藏得最深的一方势力。
裴寄清此前早就和谢缈透露过,北魏枢密院派了人来南黎,到如今,此人才终于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