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又出去送死,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从哪儿弄来这一身血?”腿脚不方便的老大夫蹒跚着步子为青年上药,口中时不时嘟哝几句。
青年光着膀子,双眼有些迷茫地微睁着,似乎在听临街烟花巷子里女人的调笑声,又似乎在听外面江水拍打岩壁的声音。
“老三,锦衣卫里出了内鬼。”
大夫的手微微一顿,不少药粉倒在了床褥上,他咂摸了下嘴有些心疼道:“可惜了我这上好的药粉。”
“明儿我便出发了,京城交给你。”青年看了看满手的鲜血,指尖轻轻摩挲,手中似乎还存留着少女滑腻如冰瓷的触感,他并未刻意抹去少女脸上的血痕,想必她已猜出一二,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低声说道:“大人,刘公公传话让您即可入宫。”
青年蹙了蹙眉道了一声“进来”,立即有人捧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官服走了进来。
半个时辰后,永寿宫。
姬如渊跪在青纱帐外将西南境内燕王部署尽数告知弘光帝,但燕王封地在西南边陲,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信息的传递十分不便,便是锦衣卫再如何的神通广大,此时禀报于皇帝的消息也是十日之前的了。
得知燕王打算在小年夜发兵北上,弘光帝龙颜大怒,将手中捏着的奏折丢出了轻纱帷帐,吼了一声:“贼子,尔敢!”
明黄的折子擦着他的衣袖落在脚边,他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弘光帝在帐内踱步,随即说道:“不等明日,你今夜便启程,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姬如渊道:“臣遵旨。”
弘光帝这么急着遣他去西南自不是行军打仗,作为皇帝的爪牙,锦衣卫一直干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早先皇帝在得知燕王有反意之时便秘密调兵遣将,只是大周朝廷内忧外患,能调往西南的兵马并不多,只才有了锦衣卫暗中行事。
姬如渊走了之后,弘光帝在殿中翻阅奏折,眉头始终紧紧皱在一起,他忽然开口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先慧昭太子遗孤?”
刘金水心口一跳,稳了稳心神道:“奴婢不知,不过姬大人的确是孤儿,算算年岁与那孩子倒也相仿,只这相貌瞧不出来。”
他回答得似是而非,弘光帝心中多疑,不免又往深里想了几层,随即又唤来了侍卫统领另遣了一队人马前往西南。
随后又着东厂秘密查探姬如渊的身世。
城门外,姬如渊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回望夜幕中的京城,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唯有一盏灯在夜色中看似朦朦胧胧,却又无比清晰。
“大人,皇爷果然怀疑您了,不仅另派了一行人前往西南,甚至命东厂细查您的身份。”这人一身黑衣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旁的灌木丛中。
姬如渊对此事早有预料,冷笑道:“让他去查,连锦衣卫都查不出,东厂若是查出来我还得感谢他。”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将沈翀的身份泄露出去,保护好沈六。”
说罢,他一扬马鞭,座下宝马似暗夜中的一抹艳霞消失在夜幕中。
明年这样做会给魏国公府带来怎样的灾难,但为了此行西南的顺利他依旧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魏国公府,即便那里有自己最牵挂的人。
在秋娘等人的劝阻下,沈谣并未将沈书搬回自己的院子,依旧留在了外院,不过她在临走之前偷偷为沈书施了针,为了激起他求生的意念,她甚至刻意找人模仿兄长的声音,在沈书耳畔营造出沈翀遇险的信号,以沈书的忠心,主子有危险便是死也要去救。
她又留了亲近的丫头守着,将府医也留在了沈书房内守夜,她自个儿则和衣而睡,一旦有事,沈谣可以第一时间赶过去救治。
这一夜至关重要,如若挺过来了,沈书还有五成希望,接下来的救治也会顺畅很多。
即便一夜浅眠,沈谣仍是一大早就爬起来配药,她自回到魏国公府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一间药房,寻常药材几乎都有,而且兄长在知晓她的药房之后不仅没有阻扰反而送来不少名贵药材。
此时她正站在桌前挑选药材,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冲进来的沈慧不由分说拉起沈谣的手便往外跑,她的动作太快,沈谣没跟上,径直摔倒在地,沈慧拽了几下没拉起来,后面的丫鬟紧追而至。
青禾将沈谣扶起来,沈慧依旧拉扯着不肯松手,嘴上喊着:“起来,跟我走,去松涛阁!”
沈谣却固执地不肯去,面无表情道:“你放手,我还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能比兄长的命还重要,你知不知道兄长他、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说到后面沈慧已泪流满面,
沈谣怔了怔,心口一阵绞痛,竭力抓紧了青禾的手才不至于晕倒。
第88章 高徒
“你不是神医高徒吗,你能治好他对不对?”沈慧狠狠擦掉眼泪,满怀希冀地看向沈谣,见她神情木讷似乎不为所动,不由哭喊道:“自你回来后,兄长对你怎样大家有目共睹,你怎能见死不救,你跟我走!快些!”
沈谣语气平淡地看向她:“我还有事,送二姑娘出去。”
沈慧却不肯走,执意要带沈谣去松涛阁,最终还是周氏强行将人带了出去,沈慧临去前满含失望的眼眸留在脑海中迟迟不肯散去。
沈翀的失明早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后面还会更糟,不仅是姐姐对她失望,便是她自己也对自己失望透顶,从小她便知晓自己聪慧,虽然未曾对外表露,但她内心是骄傲的,甚至是自负的,可这样自诩聪明的她在兄长的伤痛面前却无能为力。
询问了沈书的情况,她将人都赶了出去,颤抖着双手继续配药,她必须要先治好沈书,这样才有机会照顾兄长。
迫切的渴望让她的身体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韧性,沈书终是撑过了头夜,他甚至在昏睡了几天之后有了短暂的清醒,然而他的情形依旧不容乐观,不过是从剩下半口气到剩下一口气吊着。
她这几日一直围着沈书打转并未探望沈翀,甚至未曾打探对方的丝毫消息,俨然似是忘了兄长的存在。
这几日老夫人胃口不太好,沈谣特意起了大早来老夫人院子里请安,顺道陪老夫人一起用膳,老夫人随意问了问沈书的情况,得知已有好转迹象,便欣慰地夸了她几句。
几人正吃着饭,忽然有人惊呼道:“六姑娘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沈谣有些莫名其妙。
青竹忙扫走了一眼桌上的菜,指着其中的汤碗道:“这汤是不是加了牛乳,我家姑娘不能吃牛乳,一吃便浑身起疹子,甚至腹泻不止。”
伺候的嬷嬷忙将后厨的管事叫来询问,一问之下果然是加了牛乳,青竹便有些焦急,姑娘本就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
“无碍,我吃些药便好了,祖母无需担忧。”沈谣看了青竹一眼,后者才收敛起担忧之色。
老夫人仔细叮嘱之后又叫了大夫来瞧,确认没有性命之忧便放她回去了。
之后的几日沈谣一直戴着面纱,更是深居简出。
“姑娘,今日便要为沈书拔刀吗?”青竹有些惴惴不安,她通些医理,自是知晓拔刀失败的后果,不仅前功尽弃,更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经过几日的悉心照料,沈书已恢复了些许生机,他的心脏也到了极限,必须要拔刀了。
沈书待的这间屋子几日前便被沈谣彻底清理了一遍,尤其躺的这张床也用药物特意熏蒸过,治疗中用到的各种工具也被一一清理过,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环境,为此她特意去找了沈慧。
一切都有序不紊地进行着,除了青竹、青禾之外还留了张府医协助,秋娘、洛羽等人在门外候着。
青竹一直跟在沈谣身边,血腥的场面见过不少,倒是不曾紧张,青禾却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见这场面吓得腿直哆嗦。
原本沈谣曾考虑让张府医协助,但出于种种考虑仍是放弃了。
左太医今个儿照例为世子请脉,遇到张府医不免要多问几句。
“你是说六姑娘今日为沈书拔刀?”左太医立即来了兴趣,原本照他估算的,沈书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是那千年人参吊着,今个儿也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那日他仔细观察过沈书胸口的刀伤,知晓拔刀必死所以才断言他没有活路了,既然得知他今日拔刀必是要亲眼看个热闹,当着她的面儿给个教训。
原本他就计划着等沈书一死,他便将沈家小公子棺材子的事儿泄露出去,好教沈家颜面扫地,沈六姑娘没脸见人。
今日李院判也在,左太医将事情告知后,一行人竟一道儿去了南房外想要亲眼看看沈六姑娘是如何施展这“惊天医术”。
左太医嘲弄道:“如何就不能看了,难不成怕我等偷学了她的医术?”
在所有人看来,沈谣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能有什么本事,她的医术与太医院众人比起来怕是滴水与大海的差距,包括闻讯而来的国公府众人亦是如此觉得。
二房三房的小辈们也都赶来凑热闹,沈颂更是对沈谚道:“你六姐真是个傻子,牛皮都吹上天了。”
沈谚本就不喜欢这个姐姐,又听沈颂这般,只觉脸皮烧得慌,暗自嘟哝道:“她才不是我姐姐!”
沈谣早留了话不准任何人入内,秋娘一仆妇想要拦着这群人谈何容易。
“六姑娘喜静,况且今日拔刀至关重要,最忌扰乱心神。”秋娘不断解释,几位太医却是不肯听。
“我等岂是市井之徒,自不会惊扰六姑娘,快让开。”
秋娘等人正招架不住,忽听一声娇喝:“你们在作甚?”
见到二姑娘,秋娘等人仿若见了救星忙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诸位大人这般着急,难不成真的存了别的心思,还是说我妹妹的医术让各位大人求知若渴?”沈慧的嘴一向是得理不饶人,她不仅在家中得宠,更是未来的太子妃,李院判可以不给六姑娘脸面,却也不敢当面扫沈慧的幸。
李院判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了左太医一眼,后者忙歉然道:“二姑娘说笑,我等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嘴上虽是这么说,一时半会竟也没人走。
沈谚拉了拉二姐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吧,免得等会儿咱们跟着一起丢人,等爹爹回来,我定告诉爹爹,好好训斥她。”
沈慧却没听到他的话,只忧心忡忡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沈谣的医术到底如何她也没底,想起上次在武安侯府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沈慧不仅握了握拳头,哥哥不能残废,也不能是个瞎子,他是魏国公世子,是惊才绝艳的少年探花,更是整个魏国公府未来的仰仗,他不能倒。
既然太医治不了,那就让别人治。
“六妹妹不会是怕丢脸,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了吧?”沈颂笑得很大声,惹来沈慧一记白眼,他却丝毫不怕。
几位太医也有些不耐烦,闹哄哄地又打着闯进去看看的心思。
沈谣的名头在别的地方不显,在他们太医署可是人人皆知,被她打脸的曹太医更是无颜留在太医署,早先便辞官回了老家。
正闹着,屋子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蒙着面纱的素衣少女立在门上,淡漠的眸子里布满血丝,想来是心力交瘁之故,外面的人观她憔悴之态,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左太医更是扬眉笑道:“六姑娘不必气馁,即便医术不精,日后在闺中弹弹琴绣绣花,一样可以嫁入好人家。”
“是啊是啊,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医术,弹琴绣花才是正事。”
“要我说人呐心气儿不能太高,什么海口都敢夸……”
“这六姑娘也实在不像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跟外男待在一处……”
沈慧忍无可忍怒道:“够了,国公府岂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话音未落,站在门前的沈谣便身子一歪晕了过去,正在外面说风凉话的人皆是一愣,面上更显鄙夷之色。
到底是小姑娘,被人说两句便挂不住装晕。
沈慧的脸色也十分难堪,甚至都忘了让人去扶沈谣,好在青竹眼疾手快将人抱住。
“姑娘,你怎么了?”青禾也从屋子里跑了过来,只她一脸的血,把门口的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众人不免猜想里面是何等惨状,太医署诸人更是幸灾乐祸。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在青竹的搀扶下,她慢慢站起身,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谁说我输了!”
沈慧最先反应过来,面上一喜,你是说:“沈书没死?”
青竹忙道:“是的,拔刀后,姑娘为沈书缝合了伤口,又喂了药,已过了一个时辰,沈书未曾大出血,脉搏已稳定,暂时无生命危险。”
“不可能!沈书胸前的刀已插入心脏,拔不拔都是死,不拔也就三天活头,拔了就是立刻死。”左太医犹自不信,沈书的伤口他亲自看过,绝无救治的可能,至少太医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包括院判李太医。
李太医同样不敢相信,他见左太医如此肯定,想来伤势是不假的,思忖道:“不知在下可否进屋为沈书把脉?”
沈谣没有说话只是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瞥了一眼左太医道:“你也可以进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