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民摇摇头,三两下穿上衣裳,“我去看看。”
外面确实在叫他,沈卫民赶紧应了一声。打开门,沈卫民有些蒙:“你是仓库的……姐?”
刚睡醒,沈卫民一绺头发翘起,看着有些呆愣,一边系上扣子一边还要揉眼睛,就这样打开门站在了张桂花跟前,然后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喊她姐。
张桂花这心啊,如花怒放!
“昨天厂里几条工线停工,造成工期延误,你们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今天给姐帮个忙吧。”
“啊?”沈卫民反应有些慢,工期延误交不出货,晚回去一天他能理解,徐进山父子也提到过这种情况,说属于正常。但是当下人都这么爽快的吗?他不过和人搭了几句话,休息时间都有人上门给安排活。
不过年纪轻轻一小伙儿,人都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会推三阻四,主要是对方不像是刻意找茬的人。“行,姐你说,要是能帮我一定帮。”沈卫民爽快的表示。
“厂里表彰大会,劳模名单也出来了,现在缺个写红榜的。我看你字不错,想让你帮着出,能行不?”张桂花开门见山。
要是寻常,张桂花直接就自己上阵了,字不那么好看,意思还是能表达清楚的。但是这次表彰大会省里报社要拍照,还有记者来采访,这字的好坏可就事关重大了,不求多精进,起码得赏心悦目。
工会人不少,字能拿得出手的不多,郑主席临时出差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新来的那个是个不好使唤的,你说什么她都拉着个脸,跟谁欠她八百块似的,看着就不舒服。再说人大小姐都是踩点进办公室,她这红榜上班前就得贴出去,也等不及啊。
说来也是凑巧了,与报社约的时间出了差错,张桂花也是今早才知道他们上午要过来。这都到跟前了可不就得手忙脚乱吗,然后她就想起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年青来了。
“好的,姐,我洗把脸就跟你走。”沈卫民没
有推脱,回屋和徐新华说了一声,到外面就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就跟着张桂花走了。
张桂花本身就是爽利人,自然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
到了工会,张桂花把名单拿出来,又拿了红纸、笔墨给沈卫民。
“为民,你看着写哈,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协调。”两人来的路上互通了姓名。
“那姐你赶紧去忙吧,别忘了来取就行。”沈卫民笑着说道。
张桂花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事情临时加塞,她要一件一件去协调,尤其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在工位上,难度加倍,不过现在怎么都不是歇脚的时候。
沈卫民去接了点水,一边磨墨,一边在旁边的白纸上比划着抬头和名单该怎么整。红榜这东西不兴花里胡哨的装饰,看着干净舒服就行了。
下笔练了几个字,觉得不错了,沈卫民开始誊写。
省机械厂近万人大厂,本次选出省劳模七人,之后他们的事迹会登报,进而评选出全国劳动模范。这可了不得了,在这个劳动最光荣的年代,是可能被当家人接见的。
最荣光的事情莫过如此了。
眼下,种花国人民生活贫苦,但是积极性足,生活幸福度也高。沈卫民曾经从老人那听说过,这个年代的人极有奉献精神和责任感,他跟同事当时都是天不亮就去上工,甚至还偷偷跳大门进厂,默默干活,不邀功,也不喊累。
老人说那个时候的人都“傻”,眉眼却带着怀恋。沈卫民当时没有共情心,却也明白,时势造时人,种花国成立之初因为有这些人的艰苦奋斗,牺牲小我奉献大我,才能一步步成长为大国。
新事物成长过程中,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该承担的历史任务,现阶段就是积累,就是探索,以谋求未来的厚积薄发。事实证明,其实不用证明,沈卫民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
他后世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是“此生无悔入华夏”这句话是刻在骨子里的。
沈卫民垂眸,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劳动模范下面是各个车间的先进工人,以及一些为省机械厂做出贡献的研究员、技术工,全部加起来也就几十人。
很快就写完了。为防糊墨,沈卫民拿起旁边的宣传册对红纸扇
了扇风,看差不多了,就想出去和张桂花说一声。还未起身听见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对方穿着粉白相见的连衣裙,蝴蝶结的扎头绳,脚蹬小跟皮鞋,看到沈卫民的时候稍稍诧异,接着又恢复冷淡。
沈卫民本来想打声招呼的,不过对方明显不在意,他也就歇了心思。
田桐坐到自己的工位上,她今天特意来早了点,就等着张桂花来找她。开门见到一个陌生人,虽然好奇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和她有什么关系?
眼神下移,就看到对面桌上的红纸,上面写了字,正宗的小楷,看上去挺美观,细看风骨却不足,一看就知道只练了个皮毛。她挑剔的眼神扫过那张红纸,然后转到年轻男人身上,眼中的讽刺还没有散去。
沈卫民被看的恼火,他轻轻皱眉,“这位同志,你有事?”
粗鄙,田桐心里不屑,她没理沈卫民,拎起小包推门径直走出去了。
沈卫民不置可否,把面前的桌面整理干净,然后坐着等张桂花回来。
不一会却听见外面有争执,沈卫民站在门边。
“田干事,我已经找了人,不需要你插手。”这是张桂花的声音,语气强势严厉。
“张副主席,我只是做自己本分工作,工会各干事都有自己的活计,这事儿我能干,你为什么还专门找一个外人?”
张桂花看看面前据理力争的年轻姑娘,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开口:“咋,你有意见?让你们这些资本家的小姐写这个,你去问问咱厂里的劳动模范答不答应?小田啊,不是说有了工作,就能把自己这一身皮子都能给洗涤干净的,住着城里洋房就当自己还是旧社会有几个钱就能说一不二的大小姐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不兴那一套了。”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要说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他们不能否认,但就是再进步,也是被工人阶级排挤的。要是对方进厂后低调些,表现出积极想融入工人集体还好些,像田桐仍然一身大小姐做派,高高在上的,能被接受就怪了。
田桐表情大变,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因为走得急还差点崴了脚。
张桂花撇撇嘴,一点实话不让说,还指望都依着她向着她呢?
新社会人人平等了,资本家那一套可不时兴了。
推门进去,看到桌上的红榜,字漂亮,排列齐整,观感很不错。可把张桂花高兴坏了,“为民同志,你很可以啊!”
沈卫民放下手里的省机械厂宣传册,笑着谦虚了几句。
张桂花现在也不慌了,瞥了眼宣传册,口出埋怨:“说建房建房,两年了还没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家人口多,公婆小叔子一家三口还有她一家五口都住一起,现在勉强住得下,但是眼看着大儿子也要结婚了,总不能再挤。要是厂里建房,她绝对有资格拿到第一批,到时候就能倒腾开了,偏迟迟不动工,一问钱不够,二问资金审批不下来,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动工?
“姐,要不你们动员工人们建前认购?”沈卫民提建议。
张桂花很感兴趣,正要开口,就听见外人有人叫花姐。“为民啊,回头你再给姐具体说说。”
沈卫民走出来,“行,姐。”
“这次麻烦你了,下回你来姐请你吃食堂。”这几天够她忙的,只能等下回。
沈卫民笑着应了,在门口与张桂花分别。
第18章
沈卫民从工会出来,拐去食堂买了两个包子,才回职工宿舍。
徐新华已经起了,看到沈卫民赶紧跑过来,“我正找你呢,你干啥去了?”一副怕沈卫民走丢了的模样。
沈卫民认真看了对方一眼,确定对方没有在说笑,才反应过来刚刚他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小伙看似答应了其实根本没意识。
这样说来,徐队长认为小儿子不能独当一面,一直压着,也不是全无道理。
“有人找我帮忙写几个字,”沈卫民分给徐新华一个包子。
“刚刚秦志峰说明天回,今天自由行动,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要不跟我去看望师公?”
徐新华口中的师公是他爹徐进山的师傅,因工作调动到了省城。昨天路上徐新华还说他爹专门叮嘱他,要是有余闲就过去看看,老爷子这个月七十大寿。
沈卫民当然摇头,“我跟你一起去百货大楼,之后我自己逛逛。”
“行,”徐新华三两下把包子咽下去。不过他罕见的操起了做哥的心,想着在分开的时候把沈小民送回机械厂来,好过他走丢了。
省机械厂没建在省城市中心,离得还不近,要不然徐新华也不用这么早就赶过去。这周边都是工厂,机械厂、纺织厂和鞋厂,规模还都不小,少的都有一两千人。大都住在周边街道,因此,周围百货大楼,供销社,电影院还有公私合营的饭店和副产品铺都有。
省城比他们县城要大要繁华,不过对沈卫民来说,这还不够看,从始至终也没露出惊讶。两人走进百货大楼,明明穿的干净立整的,短袖衬衫直筒裤,母亲牌布鞋,却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透着朴(土)素(气),站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埋汰。
就是神经大条如徐新华注意到别人若有似无的视线,都觉得有些羞愧,回头看沈卫民却全然不觉得似的。
“为民,你要买什么?”徐新华问。
“没什么必须的,先看看再说。你买你的,不用在意我。”
省城物价比下面市县要高出一些,同样品类也更多,很多东西县城根本看不到,不过他现在不是想买都能买的身家,没票钱也
不够。还是一会儿去外面看看吧。
徐新华最终买了两包点心,和一斤六两熟食,就准备离开了。离开前还琢磨着要把沈卫民送回去,沈卫民无奈,保证了好久自己认识路才把人送走了。
沈卫民买了两盒万金油,这玩意儿用途广泛,谁都能用,最实用了。
走出百货大楼,沈卫民在附近转了转,电影院门口站着的男男女女,中间恨不得能再插个人,脸上的羞涩离老远都能感受的到。
再往前走,七拐八拐的,不知怎么就拐到了一个小市集上。
沈卫民看了看,大都是农副产品,鸡蛋、自种青菜、自制扫帚自编竹筐更是连着好几家,交易方式有以物易物,也有以钱易物的。沈卫民问了问价格,不要票的情况下,价格几乎与百货大楼供销社持平。
沈卫民买了一个竹篓背着,开始整条街扫荡。鸡蛋五分钱一个,沈卫民包圆,被老大娘饶了一毛钱。另外还买了一只老母鸡,一兜苹果,一兜洋柿,几个水蜜桃。蔬菜什么的,他家自留地就有,蘑菇对他家来说也不是稀罕物,其他好像没什么好买的。
别看沈卫民洋洋洒洒买了一大堆,也不过花了十几块,这年头钱是真值钱。找个人少的地方,沈卫民拽了把麦秸放进背篓,里面的东西则被他扔进了空间。
走到街尾,发现这是个死胡同,沈卫民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最里面的小巷里还摆着摊子。沈卫民拐进去,竟然是布和鞋子?
怪不得刚刚进去出来的那些人走得时候都弓着身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来是心虚。虽然现在还没有明令禁止买卖,但是国家经济政策在那摆着,并不提倡自由倒卖。不过什么时候总有那么几个胆大的,敢为大家不敢为。
“兄弟,看鞋?这些虽然是鞋厂的瑕疵品,却都不妨穿。”摊主压低声音推销。
沈卫民捡着看了几双,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哪里有瑕疵。
“多少钱。”
“四块五一双。”
那确实是不贵了,池县供销社一双七块还要票,刚刚在百货大楼看到的还更贵些,八块钱也要票。
沈卫民瞧了瞧,鞋子尺码都全,他挑拣了三四双放在自己跟前,“老板,我多要几双,你饶
我点?”
“小兄弟,这……我们也不是倒卖,是给厂里买,自己说了不算。”摊主笑着说道。
沈卫民放下手里的鞋,抬头似笑非笑看向摊主,“替厂里卖?我们机械厂没有副产品,不大清楚瑕疵品处理办法。等过些日子见到你们工会的李干事,再仔细问问?”
替厂里卖?说的好听,不说这打着处理瑕疵品的名义卖好货的举动,就说他们窝在这最里巷的举动,就不合乎常理。
摊主顾不上细想,就知道自己碰到硬茬子了。
其实摊主是有疑虑的。大厂里工会权重大,平常替工人发声,工人们入职升职,逢年过节各项福利都是他们说了算,一般不会有人上赶着得罪他们。不过,这工会工人都是坐办公室的,通常穿着体面,眼前这个小年青虽然长得好,穿着打扮可不像是工会的干事。
但是,沈卫民太淡定了,被盯着连眼睛都不眨的。
摊主摆了摆手,笑容殷切了三分,“没想到遇到兄弟厂的工人了。这样,我给小兄弟你拿内购价,如何?”
说着摊主比了个手势。
“那感情好,”沈卫民本就是胡诌,当然不会抓着不放。瑕疵品的内购价十分之便宜,沈卫民看着尺码捡了四双,然后递过去一张大团结。
摊主把鞋用油纸包包住递给沈卫民,“小兄弟,这要是被百货大楼和供销社知道,下次可就没这好事了,要是有人过问……”
“我不会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