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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宴春给他的进境丹。
    半空之中有浓云渐渐汇聚,细细的电闪穿梭在浓云之中,山中水汽扑面。
    夜晚变天,在这初迎盛夏的六月,实在是寻常。
    一缕细细的电闪击落在几乎杳无人至的外门后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只道是晚春迎夏,急雨将至罢了。
    没多久,大雨果然如约而至,山林之中树叶被悄无声息洗刷敲打,尹玉宸所在的山洞洞口不远处,顶雨而出的各种兽类,如同一起开了人智一般,对着山洞的方向静默,期盼着这荒郊野岭进境的仙人,泄露出一星半点的精纯灵气给它们受用。
    这一幕既静谧,又疯狂。
    而山洞之中更加疯狂,洞穴之内因为灵力不断地随着阵法聚集,灵光大盛,亮如白昼。
    间或有电闪穿透阵法而至,劈在尹玉宸身上,他竟然不闪不避,亦不以灵力与劫闪对抗,而是生受着。
    衣衫都被劈得焦糊碎裂,黑乎乎地黏在他身上,更遑论他后背已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但他依旧端坐石头之上,任凭劫闪淬体,忍受皮开肉绽之苦。
    这并非是他狂妄到藐视天道,或者他有什么受虐倾向。
    而是这劫闪淬体之后的伤,会在进境之后都恢复,且被劫闪撕裂的皮肉经脉,能够拓宽些许,更好地容纳更多灵气。
    这个道理自然是大部分修士都懂,可是这样生受的人却寥寥无几。
    一是劫闪淬体确实能够拓宽经脉,亦能让身体皮肤更加强韧,却实在痛苦堪比凌迟。修真界现在已经有很多丹药能够达到拓宽经脉和强韧体肤的作用,且很普遍了,何必要遭这个罪?
    二是修者纵使自诩跳脱凡俗,却也免不了注重形象,谁也不想进境的时候血肉模糊还赤身裸体一遭,不够羞耻的,若是可以,谁不想一直道骨仙风?
    尹玉宸没什么灵石,外门弟子那点补贴,他都拿去买留影玉了。自然不肯放过这免费的淬体。
    再者这里四下无人,他纵使赤身裸体,狼狈至极,也谁都看不到。
    他惨烈的进境方式,又几番强行将灵力压在经脉之中,让经脉自然撕裂,再通过进境的灵气修复,实在是疯狂又贪婪。
    倒正是合了外面今夜下疯的急雨,透出了一点狂悖不羁肆意妄为的道意。
    黎明之前,急雨稍歇,却并没有停止,劫闪依旧会时不时地穿透阵法进入山洞,孜孜不倦地教诲着这山洞之中的妄人,无声控诉他的贪婪。
    一整夜什么灵气也没能吸取到的走兽们陆续悻悻散去,只剩被涤洗如新的空旷山林。
    尹玉宸整个人如被大火烧焦的家雀,仿佛扒开外面这一层焦糊的皮,里面就是鲜嫩美味的肉,能直接吃了。
    但进境还未结束,他便如一截烧焦的枯木,一动不动。
    整整四天,尹玉宸连跳两境,从入妄初期修为,直接进到破妄初期修为。
    虽然后一境明显不稳,是活活被劫闪和灵气冲上去的,却到底是破妄境了。
    第四天清晨,劫云散去,雨幕被晨曦撕裂,他终于动了动,焦糊的外壳裂开,里面的血肉骨骼开始疯狂恢复新生。
    刻骨的痒意比疼痛难忍,他一动,白皙的宛如剥壳鸡蛋一般的新生皮肉露出,长腿柔韧地绷出一道精瘦有力的弧度,在地上蹬了一下,他顺着石头摔在了地上。
    他侧躺在地上,一夜遭受分筋错骨都不肯泄露半点哀嚎,此刻终于忍不住发出轻微的难忍哼声。
    在无人的山洞之中,他宛如一条才化出双腿的鲛人,仿佛细瘦的新生双足无法行走,他只能在地上脏兮兮地赤身匍匐。
    晨曦顺着树缝照进山洞的时候,只来得及捉住尹玉宸一截白皙脚踝,尹玉宸恢复力气之后,迅速穿好了提前准备在储物袋之中的外门弟子服。
    外门弟子服没什么花样,浅淡的天蓝,只有腰带绣着龙牙仙山的缩影,看上去像一幅银线山水画。
    尹玉宸之前也穿着这弟子服,但是今天他穿上这身衣服,却有些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倒也很难说,一夜过去,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变了。
    仿佛少了一分人气,周身一肃,更贴近修真界仙君的标准了。
    他抬手试了下,已经能够调用更多灵气,甚至让灵气凝成他所见的树叶模样。
    尹玉宸十分高兴,他笑了下,抬眼直视晨曦。
    他一抬眼,一笑,周身肃丽之色瞬间妖邪起来,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怎么也不会像个正道的。
    他拿出宴春给他送来的鲛纱,珍而重之地系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尹玉宸迈步走出了山洞,朝着外门弟子院的方向,准备去问问云睿诚到底有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
    他如今连进两境,更有希望在宗门大比博得内门弟子阔选名额,他怎么敢松懈?
    他想要有到宴春身边的资格,宴春现在亲自送了梯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去的。
    想到宴春,尹玉宸心中便是难言的激动和热切。
    他在出了这片山林之前,低声对着内门的方向说:“好姐姐……马上便是外门大比,等着我。”
    好姐姐宴春现在泡在涤灵池里正做噩梦,也不能说做噩梦,就还是像之前一样被迫感受别人的感受。
    等到她好不容易挣扎回自己的意识,就觉得身上沉重非常,因为搞了莫秋露一次,两败俱伤之后,她的身体更加像一件不合适的衣服。
    她恹恹趴在池边,荆阳羽不知道怎么去劝阻宴春,又或许在守着莫秋露吧,反正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来。
    宴春有些思念伏天岚和宴高寒,命魂镜之中他们这一次寻找固魂草,并没有受伤,所以宴春不担心,只是思念。
    宴春有点寂寞,幸好两条毫无进境的蠢鱼时长故意翻肚皮逗她。
    宴春把手指放在小阴的肚皮上划来划去,这两条鱼虽然都是蠢物,却各有性情。
    小阴活泼,小阳稳重,纵使智障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主,连脱凡境的修士也敢咬呢,这种纯直憨傻,十分讨宴春欢心。
    宴春活到如今,就像这两条憨傻的鱼一样,除了“主人”,谁也不在意。
    她放在心中的就那么三个人,她现在还亲手扔掉了一个,如同活活被剥去了半身鱼鳞,怎能不痛,不难过?
    她想要跟伏天岚通信,通信玉牌前些天荆阳羽就已经给她了。但是宴春想归想,却还是情怯,因为她知道只要通信一接通,母亲定然是三句话不离共生。
    前几日她把自己和莫秋露都弄伤了,这在伏天岚的眼中是很严重的一件事情。
    宴春不知道荆阳羽有没有跟伏天岚说,如果说了,接通通信,宴春迎来的就会是伏天岚担忧发红,又带着责备的眼泪,还有父亲宴高寒的“苦口婆心”。
    其实谁不想活?蝼蚁尚且偷生。
    但宴春一生到此,太过顺风顺水,她被保护得如同从未沾染淤泥的莲花,正在盛放,突然折断。
    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她追求的感情不能掺杂一丝杂质,她爱莲叶上的清露,爱清风艳阳,宁愿被风雨摧残死在暴雨之中,也不肯依附“淤泥”苟且而生。
    从前双尊和荆阳羽都能给她纯粹的感情,构建非黑即白的世界给她。但如今,他们没法再提供宴春想要的纯粹,也不懂宴春的执拗。
    宴春把通信玉牌抓在手里,犹豫了好久,也没有选择灌注灵力去联系父母。
    她抱住察觉到她不开心钻入她怀里的小阳,叹息了一声,把通信玉牌又放回储物袋。
    六月二十三,外门开始大比的这一天,宴春灵府完全恢复,能够彻底出涤灵池了。
    虽然她之前把莫秋露弄得很惨,但共生颈环扣在她们脖子上,两个人一起恢复,速度飞快,只要其中一个不死,另一个受到致命的重创,也是能够恢复的。
    这邪术,在一些凡间的小宗门,甚至是魔修之间,都是当作养替身来用的术法。有违正道,但比起身死魂消,一些良心不怎么够用的人,格外钟爱此道。
    宴春四肢恢复自控,不再被迫感受莫秋露的记忆,也不会再感觉身子沉重了。
    她自窥灵府,一切都恢复得很好,但是能够动用的修为低微的不如外门弟子,就比凡人厉害了一点点。
    但她确实恢复了健康,被允许出了涤灵池。一大早,好几天不见的荆阳羽亲自带了崭新的内门弟子服,来接宴春出涤灵池。
    荆阳羽这些天没有出现,不是在陪伴莫秋露,他现在把莫秋露挪出了他的偏院,避嫌到哪怕探她灵府助她疗伤,也不看她一眼的程度,把莫秋露气得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
    荆阳羽这些天主要都在忙活着给宴春绘制新内门弟子服上的符文,以他本命灵盾之上的灵宠风鬼花的力量,细细绘制出守护法阵,确保如今修为堪比凡人的宴春不被任何人伤到。
    他在涤灵池边将弟子服递给宴春,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十分忐忑。
    荆阳羽一百三十多岁,毕生一门心思扎在修炼上面,为人刚直,行事稳重,否则他这个年岁,就算身为掌门大弟子,还真做不成代掌门的位置。
    他从没这般费尽心思去讨好过一个人,他不善言辞,却从来没有在宴春的事情上含糊过。
    他递过这简直堪称法衣的内门弟子服,一句话也不需要说,宴春便知道他这些天都去干了什么。
    宴春手指微顿,内门弟子服制式相同,都是淡青色月鲦纱做底料,本身就格外的坚硬,且有辟火之能。
    却不像外门弟子服好歹有绣着龙牙山的腰带,内门弟子服并无任何纹绣。
    因为衡珏派是杂修汇聚的门派,修炼什么的都有,各长老及其门下弟子,可由尊师亲手绘制守护符文。若是没有师尊绘制,自己也可以绘制,总之就是弟子服的品阶自己各显神通,统一的只是制式。
    宴春这件弟子服,也是月鲦纱做底,但是肩头之上金红交错的符文,在淡青色的内门衣袍之上,一如当初,寸寸蜿蜒着荆阳羽的守护之心。
    宴春甚至看到了风鬼花的图文,她手指悬在弟子服上久久未落,心中又酸又涩,如同被灌了一坛子烈酒,烧得宴春嗓子到心口都火辣辣的难受。
    宴春开口,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拒绝道:“大师兄……这样不合适。我着最普通制式的弟子服就好。”
    荆阳羽眼神黯然,但是没有收回,又朝前递了递说:“师妹,你再怎么也是我的师妹,纵使……你难道要不认我这个师兄了吗?”
    荆阳羽问完之后喉间干涩,宴春瞬间险些眼泪夺眶而出。
    她的内心一如当初柔软湿热,荆阳羽这一次算是一句话戳到了她的心窝子上了。
    他们那么多年,绝不至于连同门之情都不认了,他们之间又岂止只有情爱?
    宴春最后还是接了这弟子服,荆阳羽先去禁地之外等她,宴春换好弟子服,梳好了发髻,虽然依旧清瘦,再不比十几年前那一副鲜活动人的少女情态,但好歹因为内府恢复,唇色和面色都不再青白如鬼。
    她长发半披在肩头,头上只系了母亲给她炼制的发带,看上去病容未尽,却因为弟子服肩头上繁复的风鬼花符文,别有一番羸弱的清丽。
    宴春整理好,蹲在涤灵池边上摸了小阴和小阳,这两条鱼就在这里泡着吧,反正宴春觉得,要是莫秋露不识相,她很快就还会回涤灵池泡着的。
    宴春出了禁地,荆阳羽站在门边,回头看了宴春一眼,由衷露出了欣慰笑意。
    宴春也勾了下嘴角,自由和健康,谁会不喜欢?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莫秋露,以及莫秋露身边站着,朝着这边张望的一个眉目温婉的女修。
    宴春看到这个女修本应该高兴的,本能地眉梢扬起,但是很快宴春的喜悦就消失了,因为这个女修挎着莫秋露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忐忑中带着陌生,早已经不复当年的热络亲昵。
    这女修正是宴春从前玩得最好的师姐,是她母亲伏天岚的弟子,名叫怀余白。
    她头几年看过宴春,后来知道了莫秋露的存在,知道宴春的抵抗,劝过宴春几次,最后一次在一年前。
    怀余白为莫秋露不平,两个人不欢而散。
    宴春早已经忘记那日不欢而散的不愉快,可现在看着莫秋露和怀余白亲密的样子,却已经名白,这个昔日好友,已经不是她的好友了。
    “师妹,你要回康宁院吗?我送你。”荆阳羽说:“我……”
    “是你把她们叫来这里的?”宴春和荆阳羽才缓和的一点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荆阳羽不知道宴春怎么突然又火了,张了张嘴,一阵语塞。
    莫秋露这时候连忙上来,解释道:“水云,是我要来的,我那天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惹你生气了,我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莫秋露拉着怀余白上前,看着宴春,站在台阶之下,显得格外的弱小无助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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