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做父亲的可以不喜欢儿子,做儿子的若父亲有需要,却是要献出自己的心头血的。
可还没有等到父亲取他的血,大皇子便自己先病死了。
明面上是这样说的,太医也是给大臣们这样解释的,但实际上靠后来以僧人身份行走宫闱多年的范家子所言,其实大皇子是自裁。
“他不慈非我父,我即非他子。”
大皇子已然心死,却也不想便宜了自己父亲,说完这话之后便自刎了。
而天子对此只回了一句,“若不是新鲜取出的心头血,哪还有用呢?”
天子话说的冷,心里更是震怒,他认定这事肯定是范妃挑唆的,不然向来憨笨的大皇子,怎么可能这样刚烈。
可惜就算迁怒整个范家也与世无补。
而皇帝本来也歇了几年杀儿子求血的心思,不然空照也长不了这么大。
但是无边的富贵在眼前,国师们又有几个能撑得住呢,他们自己也有些觉得唯一能让天子听信他们的办法便是圣山真人所言了。
这样惨烈的代价才能将皇帝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一个皇子都没了,这么大的代价,那皇帝也就只能求仙了。
可惜的是御座上那位并不傻,老大和小十一先后出事,皇帝便放弃了这条路子。
谢子介冷静下来又想,恐怕这并不是那一位自己的意思,只是上之所好,下必从之。
总有想要讨皇帝欢心的人,会认为可汗的儿子,算起来也是有王气在身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谢子介平静道,“只是天子虽然沉迷僧道之说,在政事上做的却很不错,这些年边城安稳,大部分时候百姓安居乐业,就算偶有三年前江南那样的事情发生,也都能平息下来。”
甚至当初白九把人送进城后才知道,其实汴京城也已经很快派了人来收拾局面。
当地豪强们的百般计策在两面夹击之下,最终和官府咬牙切齿,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当然汴京城也是不高兴的,觉得自己天威被冒犯了。
“他若样样做不好,那早就失了这天下民心了。可当初范家子刺杀他,却也有禁军感恩天子平日体恤,以身报之。”
谢子介道:“他至今真正算得上负的,也就是范谢二妃的母族还有他自己的孩子。”
比昏君难对付太多的,是积威深重的明君。
明君就算偶尔昏庸,迁怒了两家人上百口,但汴京城的老大人一算,这上百人能保剩下两个皇子的性命,还让天子不再沉迷僧道之说,也是划算的。
谢子介一笑:“不管是振臂一呼还是别的,他是明君,所以我才是失助的一方,只会有无数人骂我,以一己私欲变天下为焦土。而刺杀下毒,空照他师父都试过,没用的。”
“这是一个简单的死局,”谢子介看着鹿琼,“其实就是这样。”
第67章 破局之路
说句实在的话, 谢子介说的这些让鹿琼一时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世上不存在无法破的局,是实话,这局摊开摆在那里, 谢子介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家人复仇。
甚至连仇人都是很明显的。
他不能接受的是挑起来战火让更多的人家破人亡,攻城拔寨不可能没有伤亡,特别在这个皇帝并不是没有头脑的昏君的时候, 不管谢子介能不能成功,到那时候便不是几百人的事了。
鹿琼立马明白了谢子介的意思, 可是鹿琼还是觉得谢子介说的不对, 尽管谢子介描述的这个死局天衣无缝, 但依然不对。
她一时间并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谢子介,因此只能皱着眉,站在那里不说话。
其实鹿琼来找谢子介之前,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小王子也好或者空照也好,这些人的出现都让她知道,这件事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放在过去鹿琼根本没有想办法想象这个层次的人物,汴京城太遥远了,她能想到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府城。
但是人总是要继续向前的,没有人能停滞不前, 就好像鹿琼想要活着,但是活着这件事她在鹿家村的时候以为在府城里做一个小伙计,就肯定能活得很好。
但事实上鹿琼后来做了铺子的东家,却要担心铺子长远的生意,不敢说就一定能过的继续安稳。
而如今鹿琼意识到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安稳,想让自己能问心无愧的活着,她还需要面对更强大的人。
鹿琼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 很久之前,当她还不知道老和尚是谁的时候,对方所说的话。
他告诉鹿琼,因为两位皇子都不会再让商户参加科举,蒙书铺子的生意是没法长久的,这到底是什么居心呢?
这是让鹿琼至今无法完全放下心的一件事,因为她找不到改变的办法。
“谢秀才,”鹿琼突然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局外人。”
谢子介点头。
这是当然的。
“那你记得大皇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大殿下生性敦厚,”谢子介道,“群臣爱戴,只是寡言少语,且范妃与前夫所生之子更为聪明,天子便对他有些芥蒂。”
按理说这没什么可比较的,但当娘的是一个人,孩子却区别很大,就只能让人怀疑是爹的问题了。
先前头生的那个孩子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少年英才,与木讷寡言长相普通的大殿下比起来,除了不是天家子,各方面都能压大皇子一头。
所以天子不爱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即位,会不允许商户参加科举吗?”
“不会,大皇子性子是很温和的,而且他在王府里长大,和后面两位由太傅教着的皇子脾性不太一样。”
“谢秀才,你看,”鹿琼说,“谁说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呢,若没有那一位要求的长生不老,现在大皇子也许已经是太子了,那么我就不用忧虑蒙书铺子会不会因为商户无法科举,生意就此低沉了。”
“我想知道小王子要被送到京城和那一位有关系吗?”鹿琼又问。
“石雁城通判就是天子自己选的,是曾经很亲厚的近臣,通判也的确做得不错,以他的脾性若真打算对可汗的孩子下手,那么就该让通判去做事,这件事天子自己知道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是他身边的近臣想要借此讨好那一位。”
“不错。”
“但若不是知道能以此讨得他欢心,近臣了也不会这样做。”
“不错。”
鹿琼终于理清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那我觉得能做的比他好的皇帝可就太多了。”
“说白了,近臣还是因为他才会这样做,若边城真有了什么动荡,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自己的孩子也好,别人的孩子也好,天子眼中只不过都是一句能求得的新鲜而已。
她对天子只知道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地位,但到底多厉害并没有概念,自然也不觉得这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和从小被教导着谨言慎行,家中随时可能有汴京城来的探子的谢子介不同,对鹿琼来说天子的威慑力可能还没有村长大。
她所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天子这两个字,而不是天子这个人。
“你应该也猜到了,”谢子介说,“空照就是十一皇子。我和范家子境遇相似,而范家子刺杀他,也下过毒,都没有用。”
鹿琼当然猜到了,和谢子介相关的孩子,还能有哪一个。
虽然只看空照,实在看不出来,空照看着比鹿秀还皮实。
谢子介心想这也多亏是足够安全的江家和几乎没什么探子的石雁城,鹿琼才能这样说话。
“那谢秀才你也是打算这样做吗?”
“我想不出比范家子更好的办法。”谢子介没有否认。
以禁军的实力,他想要从其他方面突破很难的,其实能利用的也就是布置出来的一些机会。
而这些办法,无论哪种都是要拼上他自己的性命的。
“可是我觉得,”鹿琼若有所思,“人都是会死的,无论如何也是这样。”
人当然是会死的,不会死,求什么长生呢,谢子介失笑,然后才反应过来鹿琼的意思。
这世上有人是不信人会死的,也就是因为他不相信这一点,才有这么多的事。
能够为了长生两个字,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上可见这已经是冷漠和疯狂到了极致,他对长生也绝对是深信不疑的,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从这里解决也是最合适的。
攻心为上,如今是僧道们把持着天子的心,而他既然想要接近天子,那么自然该碎了这颗心。
难吗?自然是难的,天子的弱点无人不知,但这么多年他信重的还是僧道。
但他谢子介要的,不就是复仇吗?
让御座上的人死,固然是复仇,但若是打破了对方这些年的坚持,让他前功尽弃自己了悟,才是完全的复仇。
就像鹿琼说的,天子的手段,心计策略都是一等一的,但是于他而言,子孙也好还是别的也好,本质都是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治天下也是为了能永远的享受着民脂民膏。
可是这世上事并不能永不冲突的,天子既然要求更大的富贵,那么毁损他要治的天下也正常。
那自然也不是谢子介所说的明君。
谢子介长久不语。
“我不觉得这是很难想到的事,”鹿琼问谢子介,“谢秀才,你既然为此筹谋了这么久,想了这么多种办法,为什么先要用最同归于尽的一种呢?”
她的话简直是尖锐的,让谢子介无法招架,而鹿琼还在说,“你是在悔恨什么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子介很想让鹿琼不要再说了,但他只是继续沉默着,心中蒸腾一点苦意。
他在恨什么?在悔什么?
在日日夜夜里,他是不是也想过,其实若当初和谢家一同死在三年前,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呢?
孑然一身者往往更孤独痛苦。
他想报仇,从一开始就选了这种办法,是因为他觉得世间已无牵挂,已无所顾虑,而后来似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办法,便是遇到了新的牵挂,也因为这办法而再不去想其他。
直到今日猛然惊醒,谢子介手脚发凉,甚至不敢再看鹿琼。
枷锁是他自己戴上的。
“说起来在有一旬多就是乡试了吧?”鹿琼道,“这些日子谢秀秀才,还是先好好温书吧。”
谢子介依然没有动弹,他目光落向南方,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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