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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定,光园。
    外围是精致的黑色铁栅,几株柏杨树高大参天,数座西式房屋围成四合院,皆是灰砖红窗。
    南面建筑最为大气,在烈日照耀下,白色拱形房橼之上,雕花繁复精美,甚至闪闪发光。
    门前石阶之下,有一座雕像,正是“哪吒闹海”,小孩骑在龙背上,身上混天绫徐徐飞扬。
    书房之中,五尺长的黄花梨桌案上陈列着一幅画,画的本是鱼儿在水波间游荡,却显得潦草。
    它的作者曹司令,此时正一手得意地摸着八字胡,一手拿起专属红印章,按在画作一角,抬起手来,便留下“乐寿山人”四个大字。
    他向一旁立着的另一个军装男人问道:“相卿,你看这幅怎么样?我最近特向‘芜园居士’请教一番。”
    “虽然技艺还有待进步,但胜在意趣。”面对这位上峰,顾相卿十分坦诚。
    曹司令笑容祥和,一点也不气恼:“哎呀,我还是要多学习啊。”他将蘸了墨的毛笔递给顾相卿:“老弟啊,还要你再给我提两句。你的草书颇得怀素真传,可是给这幅画增光添彩啊。”
    顾相卿遂在画上笔走龙蛇,只见竖着两行潇洒大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曹司令非常满意,把画作搁置一旁,从身后榉木书柜里取出一个小手提箱,放在桌案上打开,松香扑鼻,里面躺着十二支古巴哈瓦那雪茄。他手指圆胖,灵巧地使用雪茄剪,剪开茄帽,大拇指摁下打火机,将里面烟叶均匀烧上几圈,最后眯着眼抽起来:“大总统令你看到了吗?”
    大总统每日要盖章的公文繁多,连他自己都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但只要曹司令一提,顾相卿就心领神会地知晓,他说的到底是哪一份。
    “关芝泉这个‘一言堂’,和卢又铮这个‘跋扈诸葛’搅在一起,早晚要栽跟头。”顾相卿接过上峰递来的一支雪茄,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可惜你辛辛苦苦栽培的三旅啊,竟被他拱手送给江家那小子。”曹司令一抽雪茄,再说起话来,鼻子里就会发出“哼哼”声,不知道他被戏称为“猪仔司令”是不是因为这个呢?
    他眼珠转动着说:“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关芝泉也挺好的。这个姓肖的小子,升的这么快,你确实刻意提携了。但你不觉得——这小子每一步都踩在点儿上了吗?气数可怕啊,将来怕是个祸害。你可不要拒狼进虎啊。”
    “天命不可违,他出现在我面前,是上天的安排。两湖必将完完全全在我驭下。何况,这个肖凉,我不觉得他能成多大气候。”
    “此话怎讲?”
    “有道是‘温柔乡,英雄冢’,还有句话讲:‘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小子早晚得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大丈夫若要成事,必要时什么都可以舍弃。”
    “未必……未必,”曹司令微笑着指向自己耳后,“我看此人长了反骨,并不是什么好控制的人啊。”
    *
    汉口,江公馆,夜已深。
    江如海穿着暗紫色睡袍,坐在他书房中的小型隔音密室里,抽着根雪茄。左边坐着他曾经的参谋长何仁,如今是湖北省省长,右边坐着“驼峰”,一旁站着他的副官梁雨霖。
    四人议事,必有阴谋。
    “看来老爷子在关总理面前还是很有分量的。”何人一脸得逞,“调令已经下来了。”
    “还是你的妙计好啊,一石二鸟。”江如海眯起眼睛,“要不是你劝我先不要把这只乱蹦跶的蚂蚱捏死,我哪里有如今的增力。”
    驼峰在一旁连连擦汗,天气太热了,密室里又不透风。他应声附和:“何参谋长真是好计策!但……肖老三会听凭督军的调遣吗?还有顾相卿那里也……”
    一提起这个肖老三,梁副官就想起了自己的新仇旧恨,顿时气焰嚣张起来,上峰江大督军还未曾开口,他便咄咄逼人:“大总统和总理阁下的铁令,任他是司令也不敢违抗!”
    江如海冲他轻轻摆了摆手,面上带着微笑:“还记得‘它’吗?”
    “‘它’?”剩下三人作思索状。驼峰突然想起什么,舒展开眉头:“您家是在说全知堂的‘它’?”
    江如海默认,雪茄的烟雾缭绕于他面前。
    他说:“‘它’已经帮我拿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前在怡园行刺我的那人,你们还有印象否?”
    “陈瑶青的《宇宙锋》?”何仁问。
    梁雨霖脸色狰狞起来:“是他?他确实和肖老三有些关系。当夜我手下亲眼看见他掩护那人逃跑,看来那人对肖老三很重要。”
    “就是她。那个女伢……”
    “女伢?”三人一齐惊讶道。
    江如海说得慢悠悠:“她是方如晦的女儿。”
    驼峰“哈”了一下,他最了解江大督军的腌臜事:“她、她不早该被做掉了吗?”
    “是呀,可全知堂不知么回事,至今也没能把个小女伢做掉。”江如海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它’近日突然向我坦白,还说会将功补过,有办法拿这女伢钳制住肖老三。”
    何仁喝了口咖啡:“‘它’,还可信吗?”他沉吟了一下说,“督军,您这三年可曾一次过问全知堂的人选?恐怕不只有这一件事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吧?您的全知堂,已经被‘它’架空了。”
    江如海扶着半边额头,眼神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芒:“‘它’现如今算是这世上同我最紧密的人了,我们两个,是一条浮木上的。‘它’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哈哈,”驼峰在一旁发出两声干笑,“督军向来英明神武,顾相卿三旅一失,定是断了一条臂膀,却也只能咬牙暗恨。而肖老三又只得乖乖受您家的钳制,您指东,他不敢打西。二十一师愈来愈壮大,届时便可南下攻湘,深入两广……”
    江如海摆手将他话头打住,笑着说:“可别忘了,二十一师是在关大总理的支持下,我们要处处以元老为柱石,不可僭越啊。”
    明灯之下,言笑晏晏,刀已出鞘。
    *
    汉阳,第三旅军营,这里驻扎着近四千人的军队,很是拥挤。其中,营级以上军官包括参谋长、书记官等都拥有单独房间。
    已是傍晚时分。肖凉和李晋、林隽聚在陈焕生的房内。房间里布置简单清爽,唯一杂乱的便是桌上的一堆书籍,有《孙子兵法》、《吴越春秋》、《鬼谷子》等,还有几本有关政治和军事的期刊画报与一大堆报纸。
    三人带了一大提牛皮纸包着的酱牛肉,几瓶汉汾酒,还有各式卤味、花生米。
    男人们喝起酒来是很随意的,不在意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只不过是要聚在一起议事。
    和陈焕生同住在一个院落的还有炮兵团二团长,自打认识肖凉后,就发自内心地崇拜着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原青龙帮的肖凉的心腹,叫“水蛇。”
    水蛇的脖子比一般人要长,前倾得厉害,说起话来一探一探的,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很少。平时总用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周围的人。
    后来这两人也都加入了喝酒的阵营。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喝着闷酒。
    “个泥菩萨么子大总统!”李晋嘴里吐出花生米皮,“我看他就是给关芝泉擦屁股的!”
    “这明明就是江如海的意向,看来他和关总理关系非同一般。”陈焕生只饮酒,分析道。
    林隽一双女人式的眼里突然放出一道精光:“那位‘总理儿子’如今可在我们的地盘上。”
    李晋:“他那儿子人看着还不错,爽朗!怎么老子是这样阴险!”
    水蛇紧盯着肖凉的反应,突然发声:“要不要绑他做肉票?”一旁二团长似乎吓了一跳,夹的牛肉都掉了下来。
    肖凉向众人摆了一下手,只是沉默不语。几人便明白,他是真的犯了难。
    三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拉起的军队突然就被这样一纸命令,改编到江如海治下,无疑是进了鳄鱼的腹中。
    要反抗吗?如何反抗?如今北京城内真真正正坐龙庭的那位显然是偏袒于江如海的旧故。在关芝泉面前,顾相卿都要看其眼色行事。
    难道就这样,投入江如海这个仇敌的麾下?肖凉只一面喝着酒,面无表情。
    这时陈焕生突然开口:“我倒觉得江如海走了一步错棋,有道是‘潜龙勿用’。他此时收编我军其实是有点冒险的,其必抱有对外扩张的目的。旅长何不借势而为?在他的二十一师内发展自己的势力,此为‘知己知彼’之计策也。”
    他这一番话说得蛮直白。未等肖凉有任何回应,李晋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还是得你小子!”
    肖凉也颇赞赏地看向陈焕生,他说的恰恰正是自己内心所想。不过,实施起来何其难也!
    有道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江如海背景雄厚,在北洋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可自己不过是个白手起家的乡下伢子。
    可再难的事,也是人办的!这是肖凉一直所笃信的。和他老头儿(湖北话,父亲)肖大成不一样,他不喜欢上赌桌。但在人生中,他确实是一个赌徒,赌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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