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阔浪。
小舟,乌篷。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
最先入她眼的却是一双云纹错金底的玄色皮靴,船舱中人轻拂衣摆,缓步而出。
当他直起身时,不单是江琬,就是正因为江琬方才一句“逆天又如何”而满心惊恐的刘妈妈都一齐叹了叹。
有高山之巅,危崖之雪。
林下之风,昆岗之玉。
词汇贫瘠如刘妈妈,此时大脑只有一片空白。
而十几二十年书没白读的江琬,这时候却也只能在脑子里冒出一句:“竟然遮着脸!”
此人风仪气度,真不能说不卓尔不凡。
可惜他却戴着个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青铜面具,只留了嘴唇和下颌在外。
江琬忙又低下头,她知道自己的眼神,肯定不会像部分本土人士那样有敬畏的自觉,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不够恭敬”而惹得贵人不快。
老者却低唤一声:“郎君!”
秦夙摆摆手,语气清淡:“方才这石壁上影影婆娑,徐翁说是有神仙起舞。神仙何在?”
来了!
江琬早在做出效仿“无量玉璧”打算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这边摆出“神仙影子”的龙门阵,若真吸引来了人,来者问起神仙之事,她又该怎么回答呢?
是继续假装真的有神仙?还是干脆一问三不知,反正咱也只是凡人一个,不知道神仙的事儿也不奇怪不是吗?
彼时考虑许多,种种皆有理由。
可这一刻,江琬却福至心灵。她立刻道:“回禀郎君,此间并无神仙。原是小女与管事妈妈流落在此,为引人前来相救而不得已做的小把戏。”
说话间她微微抬头,悄看船上郎君。
不意却对上一双墨玉雕刻般的眼,沁凉深透,如同浸在冰水中一般,寒意凝结。
竟不似人间该有,倒像是冰川打磨。
江琬激灵灵一颤,连忙垂眸,又行了个叉手礼:“还请郎君恕罪。”
没有人应声。
秦夙不答话,老者徐翁不吭声,刘妈妈更是战战兢兢,不敢稍动。
江琬暗暗一咬牙,又抬了抬眼。
该怎么做呢?
她……戏精上身,眼圈微微红了。
声音中的情绪也明显低落可怜起来:“求……郎君相救,小女委实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若有得罪处,我……”
我……我总不能奉上灵泉水赔罪吧?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种东西如果正面暴露,那就是小命的问题了!
好在江琬眼神是真好,这一瞬间硬是确定自己看到了,对面郎君那面具下的薄唇,分明往上翘了翘。
虽然这笑意稍纵即逝,可江琬飞快在心里肯定:“他一定是笑了!”
江琬微微定神,声音更可怜了:“不知郎君此行要往何处去?搭载小女与我这位管事妈妈一程如何?回头归家,小女必尽全力相酬谢。”
说着话,又眼巴巴看向船上人。
豁出去了,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姿态,既想要人家救你的命,诚恳一点也是不丢人的,不是吗?
咳咳。
江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虽不算丢人,却着实有些滑稽。
她瘦伶伶一把身子骨,虽然个头不矮,初初有了少女的体态,可脸蛋儿却委实太小了。
小脸蛋儿,大眼睛,垂散的长发却是有些稀疏泛黄,再加上方才一番折腾,她脸颊上还沾了些草屑烟灰。
又是真的可怜可爱。
秦夙硬是等了片刻,才终于淡淡道:“徐翁。”
他唤了一声徐翁。
操船的老者忙应答:“嗳。”
秦夙转身走回船舱,只留一句:“让她们上船。”
转身时,他的嘴唇又微微动了动。
这一次,却连江琬也没看清,他嘴唇动时,其实是在无声吐出几个字:“逆天又何妨?呵……”
这边徐翁脸上露出微惊的表情,秦夙已经回了船舱。
江琬只是面露喜色,连忙行礼:“多谢郎君,多谢老先生!”
徐翁转头看向这位已经迫不及待说感谢的小娘子,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
他摇了摇头,“嘿”一声:“得了,上船吧!”
手一竖桨,他又往后退了退,让开了船头的位置,方便江琬她们上船。
江琬快走几步,又转头看向还呆站在一边的刘妈妈,示意她也快些跟上。
刘妈妈却是真的迟疑,她不敢相信眼下这艘小船能救她们的命,可如果不上这艘船,她们又该怎么做?
眼见江琬都走到船边上了,刘妈妈一咬牙,一边迈步追上来,一边却从怀里掏出一物。
却是一张被她藏得严实的织锦名帖。
她双手端举名帖,向徐翁奉上:“好叫老先生知晓,我家小娘子确乃清平伯嫡女,此为我家主人名帖。请教老先生名号,来日归家,小婢也好上报家主,回礼致谢。”
这是刘妈妈的老成之举。
她不像江琬,骨子里就是个现代灵魂,又因为望气术而早早就对船上人的身份有所推测。
对刘妈妈而言,她除了担心这小舟难以承载他们渡过这滔滔望河,也难免会担心这船上老者与年轻男子举止有差。
毕竟人心隔肚皮,谁又敢肯定这来的就一定是两个好人?
万一他们在船上有什么不测之举,以她们这两个弱女子的力气,又能如何?
刘妈妈当然还是要先再强调一遍自己这边的身份,又问清楚对方身份。
徐翁看了眼被举到自己眼前的名帖,又看了一眼江琬。
江琬没有阻止刘妈妈。
说实话,对刘妈妈此刻举动,她心里除了惊讶外,也还是有些欣喜的。
她暗想:“我倒是有些低估刘妈妈了,看来她能被伯府派出来主事,也是有她一番长处的。”
刘妈妈很坚决,纵然举着名帖的手都微微发抖了,她也仍然维持动作。
徐翁终于抬手,他接过名帖,缓缓翻开。
随即,他又阖上名帖,笑了起来:“是清平伯府上不错,至于我家郎君,姓秦。小老儿徐善存,日行一善徐善存。两位,要上船么?”
说着,他将名帖还给刘妈妈。
刘妈妈无法决断,又看向江琬。
徐翁徐善存虽然报了自己的名字,可对他家郎君的身份却终究不曾明言。
在这个奴仆只是主家私产的时代,徐善存的名字又能代表什么?
他对郎君身份如此讳莫如深,刘妈妈又怎么能放心?
江琬却有点明白了,秦,是国姓!
虽不见得每一个姓秦的都是皇族,可既姓秦,又身怀如此浓郁紫气的,却必定是皇族。
这其实早在她望见河面上那冲天紫气时,就已有猜想。在这封建时代,紫气又常被引申为帝王之气。身怀紫气的,那能是一般人吗?
江琬甚至怀疑这位秦郎君,是位皇子!
不过小原主生长在闭塞的乡村,记忆里除了知道秦是国姓,如今国号为周,年号永熙,此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琬当然也就很难有更深层的判断。
不过这也无妨,她只要知道贵人是真的贵人,毫无加害她们这两个无名小卒的必要,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