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屿肆不在,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才把心里的恐慌压下。
有护士来换吊水,“醒了?觉得身体怎么样?”
“脑袋还有些疼。”乔司月抬手碰了碰被纱布缠绕的额头,松开后问:“沈嘉呢?”
护士一脸茫然,于是她改口:“跟我一起送来的女孩呢?”
对面瞬间红了眼,工作两年,她也算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但像这种大规模的天灾,她还是第一次遇到,送来的人多数都受了重伤,其中能抢救回来的少之又少。
一想起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她喉咙一梗:“送来的路上人就没了。”
钢筋插中腹部,不算致命伤,可惜耽误的时间太久,失血过多,甚至没能熬到医院,在半路彻底没了呼吸。
乔司月猛地一怔,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瘫坐在床上,好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种昏蒙的意识状态,直到落日余晖的残光扑照在脸上,手脚才渐渐恢复知觉,一瞬的工夫,眼泪成串一个劲往下砸。
看的林屿肆心口一紧,冲到她床头,“怎么哭了?”
乔司月摇摇头,眼泪还是止不住。
“不哭好不好?”他用哄小孩的语气,单手托住她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捻去她的泪。
“沈嘉没了。”乔司月努力按捺住汹涌的情绪,但声线还是泄露了一丝哭腔,“她不应该死的。”
要说应该,又有谁是应该死的?
灾难发生的这一刻,所有人都想活下。
“灾难面前,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林屿肆视线在她通红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坐在床头,搭上她右肩,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哄着,用林行知的话说就是:“我们能做的是尽人事,再听天命。”
乔司月又开始哭,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流的眼泪估计都没今天多。
林屿肆没再阻止,一次性哭个痛快也好。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没有力气,趴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我醒来第一眼没看到你。”
像质问,更像撒娇,把依赖藏进每个字音里。
要怪就怪她现在太难过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打电话汇报工作去了,怕吵着你。”林屿肆笑了笑,她这样子真可爱。
乔司月哦了声,“外面情况怎么样?”
“不太乐观。”
地震发生时,只有两个班级在空旷天底下活动,其余班级都在教室上课,一楼情况还好,那些高楼层的孩子,伤亡严重。
窗外一阵阵风吹进来,堵住嗓子眼,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晚饭时间,林屿肆去领了一份盒饭一碗白米粥。
鼻尖浓郁的消毒水味,甚至还残留着石灰和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乔司月没什么胃口,只能小口抿粥。
见她停下,林屿肆问:“不吃了?”还剩下半碗。
“吃不下了。”非常时期,各方面的物资供应稀缺,她是不是太浪费了?
乔司月盖上盖子,补上一句:“我明天早上再吃。”
林屿肆又把盖子打开,三两口喝完,“明早吃别的。”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乔司月靠在枕头上,“你待会要出去吗?”
林屿肆一面收拾一面回答:“不出去,留下来陪你。”
“你还是出去吧。”
“……”
“现在有更需要你的人。”
林屿肆好气又好笑,捏捏她的脸:“第一次见到像你这种这么着急把自己男朋友往外推的人。”
怎么这么傻,能不能活得自私点。
乔司月愣了下,因他这句话,想起自己在救护车上那段“告白”,后知后觉的羞赧浮上双颊,所以他们这就算在一起了?
可为什么觉得这么不真实?
看穿她的心思,他只好揽住她,摁在胸口,“别想东想西的,我就在这。”
-
后来那几天,林屿肆都去帮忙了,刚将一把一名伤者抬到救护车上,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得很慢,东张西望的。
这些日子他医院、灾区两头跑,几乎没怎么休息过,人糙到不行,每次结束完搜救回医院前,都会先简单冲洗一遍,但这会她出现得太过突然,他只能用衣袖抹一把脸上的灰,“怎么过来了?”
乔司月伸手替他抹干净,“想来帮忙。”
林屿肆认真看她几秒,不拦,“累了就休息,要是伤口疼了第一时间停下告诉我,知道吗?”
乔司月点头,等人走后,摸了摸被他轻轻拍过的后脑勺,弯起唇角笑了笑,真把她当小孩子了吗?
一周后,搜救工作结束,参与搜救几千名的军人、消防员、志愿者,以及幸存的村民在开阔地带举行了一场悼念。
这天的风刮得又大又急,裹着细密的灰尘与沙粒,接连几场暴雨还是没能冲刷掉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
阴霾密布,笼罩在废墟之上。
蔚南小学的所有幸存学生都来了,个个穿着素白小衫,嘴里一遍遍哭喊着沈嘉的名字。
乔司月喉咙一下子哽住,攥紧手中的红绳,还是没忍住眼泪,山风吹得脸颊刺痛。
悼念会结束,班上一小姑娘拽住乔司月的手问:“我妈妈还有我姑姑她们都说,嘉嘉老师没了,小乔老师,没了是什么意思?是和我爸爸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吗?”
乔司月喉咙哽得难受,蹲下身轻柔地抚去女孩脸上的泪光,“别哭,嘉嘉老师是去找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她会在另一个地方生活得很好。”
话音落下,她想起沈嘉在失去意识前,拜托她的事情:“司月姐,如果我没能撑下去,你能代替我去看看他最后生活的城市,还有告别的地方吗?”
“小乔老师,你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手指被人扯了几下,乔司月敛神,没正面回答,摸摸她脑袋,“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那拉勾。”小姑娘这才笑起来。
乔司月伸出小拇指勾住,眼前忽然浮现出沈嘉的笑脸,笑着笑着眼眶又开始发潮。
当天下午,志愿者分批坐大巴回县城,林屿肆跟当地的消防支队指导员聊了会,乔司月先一步上车,坐到最后排靠窗位置上,拿出素描本,想将在薇南见到的所有人,包括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没多久,林屿肆上车挨着她坐下,眼尾下垂,指着素描本上的人像问:“这就是你说的沈嘉?”
“嗯。”乔司月轻声说,“她比我画的要漂亮很多。”
沉默了会。
“大一那会为什么想到去参加这种志愿活动?”
之前他就想问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乔司月眼神闪了下,压抑的情绪涌上心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填报北京的大学吗?我报了的,我所有的志愿都在北方,因为你说你会去那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离家远点。”
她把素描本合上,指甲抠着页脚,“可是,他们偷偷改了我的志愿。”
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可每次回想起来,肺腑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攥住,窒息感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她。
林屿肆猛然怔住,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但所有原因的本质都脱离不了她的主观意识,偏偏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她曾经这么努力地生活,可还是逃不了被一点点夺走希望的结果。
“我做过很多努力,可到最后,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我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摆脱他们对我的掌控,但实际上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他们对我的精神压制,早已经不是我单方面努力就能摆脱的。”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不敢回忆过去,也看不见未来,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可以随时终止一样。后来,悦柠给我介绍了宋云祁,他建议我多出去走走,旅游或者参加各种活动,总之不要把自己困在同一个地方,我听了他的建议,所以报名了各种各样的志愿活动。”
“我第一次参加支教,去的是一个比薇南还要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那里的小学整整六个年级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他们连蜡笔都没见过。”她笑起来,“幸好我在出发前,给他们每个人准备了一套水彩笔和蜡笔。”
这对于那时刚开始替人画稿赚钱的她来说,算得上一笔巨款了,但在见到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后,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开前他们对我说,谢谢你乔老师,教会了我们从来没有学过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还能这样活着,原来我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我这双手还能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
林屿肆眼里藏着笑。
她现在这副模样,包括她阐述的这些过往,都让他觉得陌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就是她。
她就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在火场逆行救人时,她同样在用画笔、一颗滚烫的心温暖别人。
如此纯善如此勇敢的人,是他的女朋友,以后还会是共度余生的妻子。
人生尔尔,也算值了。
被他盯得有些难为情,乔司月挠了挠鼻子,“我知道我胆小懦弱,从前是现在也是,如果我想退缩了,到那时候——”
林屿肆眼神变得不一样了,冷不丁打断:“乔司月,你挺行啊,这才刚在一起多久,你连后路都想好了。”
他抬手捏住她嘴唇,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
“……”
实际上他也没用多少力,乔司月轻而易举就能扯下他的手,眉眼不自觉染上几分笑意,“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空气安静几秒,她看着他眼睛,认真说:“到那时候,你就抓住我,”每个字音沉稳又坚定,“牢牢抓住我就好了。”
林屿肆左手扣住她右手,然后一寸寸地收紧,感受着彼此手心传递出的热流,眉宇间的疲惫渐渐退却,全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想说很多话,但这些话在这一刻又显得繁赘,索性闭上嘴,安静感受着和她共同呼吸着的同一片空气。
青草气,还有花香,不同于灾区,是生机勃勃的味道。
乔司月低头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她咬了下唇,又说:“还有,我可能没办法一下子做到百分百的坦诚,但我会慢慢改的。”
“没骗我?”
“不骗你。”她郑重其事地保证。
“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
林屿肆挑了下眉,轻笑一声:“那想不想接吻?”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还是在这种场合。
乔司月看着前排密密麻麻的人头,脸颊迅速攀上红晕。